環繞著這次討論的主題——查理曼在傳記作者筆下所呈現出來的形象,我們的根據乃是兩種撰於西元九世紀的版本,作者分別是查理曼時代宮廷中的重臣艾因哈德,以及聖高爾修道院裡的某位無名僧侶。[1]在此,首先點出資料來源並略作分析或許有助於接下來更進一步的論述,而我們的目的,則在最終釐清兩份不同的文本當中查理曼形象的差異。
如前所述,兩部傳記作者的出身背景相差懸殊,籠統言之,一為貴族一為平民。事實上,這一點已經多少暗示出我們在文本裡可以觀察到的各自的特色。首先,在文風上,艾因哈德的貴族學術訓練表現於寫作的精鍊與全書結構的嚴謹;同樣以敘事為主,聖高爾修院僧侶的文筆則顯得散漫許多,不時有離題與插話的情況發生,這是我們在閱讀這兩份文本時第一個直觀的感受。其次,作為貴族,艾因哈德對於傳主查理曼的各式形跡多有親身見證的機會,這使得他在其傳記中相關資料的取材與運用上大有別於聖高爾修院的僧侶,基本上可以說,前者的記述著重於描寫國內外乃至查理曼身邊有跡可徵的重要大事,[2]而後者則來者不拒,軼聞、傳說乃至各式流行於民間的說法在整部傳記中隨處可見。[3]進一步,由於身分的懸殊而導致的取材上的差異,更為明顯地反映在所記述的內容當中,前者所記既多為國家大事,其中出場的人物乃多偏向與作者身份近似的貴族與朝臣,對他們的言行事蹟亦多所修飾;反之,後者的記述對象相對豐富許多,自上層階級以下,舉凡使節、商人、軍人、工匠乃至最低級的教士無所不包,並且,也從不避諱這些各色人等在與主角查理曼互動過程裡的種種陰謀詭詐。[4]最後,朝臣與修院僧侶的身份或者在根本上決定了兩者作品的主調,由這個角度切入我們的主題,以下將更詳細地說明此一論點:在艾因哈德的傳記裡,基本上傾向將查理曼塑造成一英明、勇武、大有為的統治者與領導者,換言之,是一個在世俗世界當中無可置疑的成功人士;而相對於此,聖高爾修院僧侶則有不同的目標,在他的筆下,查理曼作為領袖的身份不變,卻同時被賦予了種種神聖的屬性與特徵,這既表現於他所記錄的事件細節,也關乎他敘述描寫的修辭手法。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艾因哈德對這位帝王外貌的評論。在一些細節的描述之後,他為查理曼的長相做出總結:「面容總是莊嚴而感人」,同時,他「全身的姿態很雄偉」。[5]這樣的外貌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他的性格,在述及查理曼生涯當中無數次的對外戰役時,艾因哈德多次提及並強調,查理曼的個性極為堅毅,對所從事的工作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執著,他有時「雖然抱著和他父親的類似的,甚至是相同的理由去作戰,他卻以大不相同的精力把戰爭進行到底」,也因此,才能夠「獲得完全不同的戰果」。[6]最為具體的例子,表現於查理曼面對薩克森人持續不斷的騷擾,前後用去近三十年的時間方將之完全平定。而薩克森人的問題之所以如此棘手,主要是因為他們採取了時戰時和的策略來反抗查理曼的統治,對此,艾因哈德說到:「但是國王高度的勇敢和堅定的意志不會為順境和逆境所動搖,不會被他們的反覆無常制服,不會使他迫於疲憊而中止他的事業」。[7]面對薩克森人是如此,面對其他的敵人亦然,艾因哈德於是這樣總結了查理曼進行軍事行動的態度,他「無論在哪一次戰爭裡,儘管條件艱苦,也從未定過停戰協定」,因為他「從不因為所需要付出的辛勞而拒絕承擔或從事任何事業,也從不因害怕危險而退縮」。尤有甚者,查理曼對於這一切具有清楚的自覺,艾因哈德宣稱,「他了解他所承擔或完成的每一件工作的真實性質,因此,他從來不因為失利而受到挫折」。[8]
除了這種身為一位偉大的帝王所必備的主要條件——堅強的意志力之外,艾因哈德且旁及一些查理曼所具備的其他美德以作為陪襯。在傳記的第二部份〈私生活和性格〉的篇幅裡,呈現出更多查理曼身上人性化的優點。首先,他愛護家庭,無論上對母親,下及姊妹妻子兒女,都給予充分照顧。[9]他並十分重視對子女的教養,除了培養他們的體能與各式技藝,也要求他們接受某種程度的學術訓練,[10]這點也充分呼應了他本人對文藝的愛好。艾因哈德宣稱,查理曼「對於文藝諸科極其注重,對教授各科的人極為尊敬,給予他們很高的榮譽」。[11]同時,他自己也好學不倦,甚至「常常把用來寫字的薄板和紙張帶在身邊,放在臥榻的枕頭下面,以便在空閒的時刻使自己習慣於寫字」。[12]此外,查理曼慷慨好客,[13]卻又在衣食方面知所節制;[14]他的信仰虔誠,用心宗教事務,[15]隨之而來的是對於民間疾苦的敏感與關注,[16]乃至於在他死亡之後,其遺產泰半根據他本人的意思,分發給各大主教所在的城市以及布施於國內的貧窮大眾。當然,我們在此也再一次地看出,查理曼強烈的自我意志是如何地貫穿其一生的行止,直到其死亡——他對遺產的安排之詳盡仔細,甚至在他身前已經完成。[17]
那麼,這樣一位在其生涯當中,既帶有無比的自覺、同時亦藉著多種形式高度地實現了其自我意志的帝王,在聖高爾修院僧侶的筆下又是什麼樣的面貌呢?在這本傳記裡,查理曼的威嚴一如艾因哈德所言,然而,如今他的權威除了其自身意志的貫徹之外有了另一個重要的來源。在要求查理曼實現先前有關主教職位的承諾時,他的臣下對他所說的話首先反映出這個變化:「國王陛下,要堅定不移,不要讓任何人把上帝賦予您的權力從您手上奪去」。[18]更為直接的表達是查理曼本人的說法,在罷黜另一名有虧職守的主教時,他不再僅以自己的名義下達指令,而是「上帝和我下令剝奪他的主教職位」,而繼任者之所以「接受這個職務」,乃是「因為這是上帝授命而經我允許給你的」。[19]除了這一類直接訴諸上帝的表述之外,聖高爾修院僧侶所記錄的諸多事件經常籠罩著一股神秘的氛圍,其中宗教的氣息濃厚,而查理曼除了本身的英明果斷之外,更不時地受到某種冥冥中操控一切的力量所支持與保護,乃致於在這些事件裡,他的形象甚至變得有些高深莫測並似乎對一切細節均能明察秋毫,且城府極深。這一類的記錄包括他曾經與猶太商人聯手,欺騙其下某個虛榮的主教;[20]也有關乎他如何測驗貴族出身的國王守衛;[21]還有一次,他要求身邊的貴族們身著華服與他一同出獵,直到他們全都衣衫襤褸,才趁機教訓了他們一頓。[22]同時,在查理曼要修建一座教堂的時候,藉機斂財的修道院院長在某次火災中喪生,聖高爾修院僧侶宣稱,這是「上帝的審判」在為他監察;[23]為查理曼製造鐘而欺騙了他的匠人則活活被銅鐘砸死;[24]最後,為查理曼興建教堂募集人力的宮廷管事人同樣藉機壓榨勞工,而其事蹟所以敗露,竟然是因為某個下級教士的一場預言性的夢![25]
加諸查理曼身上的這種種為了反襯其超凡入聖而多少帶有些迷信色彩的記錄,其所欲營造的神聖感在聖高爾修院僧侶的特殊修辭手法當中達到了高峰。在一次對倫巴底人的戰役時,倫巴底人的國王與觸怒查理曼而前來投奔的貴族站在高塔上勘查敵軍的動向。藉著他們兩人之眼,聖高爾修院僧侶以一種層層遞進、節節升高的形式來傳達查理曼軍容之壯盛。第一次,倫巴底國王看見輜重馬車出現,詢問查理曼是否已經來到,答曰尚未;接著,查理曼徵調而來的各族兵馬出現,國王又問查理曼出現與否,答案仍曰尚未。如此反覆幾次,最後,當查理曼本人坐鎮其中的主力部隊終於現身時,作者這樣寫到:「從西面捲來一片烏雲,使得明朗的白天變成可怕的昏暗,但是等到皇帝更臨近的時候,兵刃的閃光又將昏暗轉為白晝」。至於查理曼本人,「他頭上帶著鐵盔,手上罩著鐵手套,他那鐵的胸膛和寬闊的肩膀掩蔽在一副鐵的胸甲裡,左手高舉一枝鐵矛,右手永遠停放在他的無敵的鐵劍上面」。此外,「他的盾牌整個是鐵的」,甚至連他的戰馬都是「鐵顏色並有一副鐵石心腸」。[26]毫無疑問,艾因哈德的傳記裡並未出現這等誇張的描述,雖然我們可能多少有些不情願地仍舊接受了查理曼的軍力確實強大的說法——看在作者為了形容這一切而動用了這麼多鐵礦的份上。另外一個好例子是當拜占廷的使者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查理曼的宮廷時,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查理曼「周身都是金珠寶石,光輝四射,有如初升朝日」。在其四周,「有三個好似天國騎士一般的青年,這就是他的業已成為國家共治者的幾位皇子;有他的女兒和她們的母親,她們既聰明美麗,又珠環翠繞;有教會首腦,他們的莊嚴和道德舉世無匹;有修道院院長,他們以出身高貴和聖潔著稱;有眾貴族,他們猶如出現在吉甲營地的約書亞一般」,最後,「還有一支軍隊,他們就像會把敘利亞人和亞述人逐出撒瑪利亞的戰士似的」。[27]在此,作者把整個場面比附於宗教的企圖已經是招然若揭,藉著將一位世俗帝王的朝廷情境賦予某種有如天國一般的意象——在其中彷彿處處閃耀著神聖的光輝——聖高爾修院僧侶的查理曼終於遠遠超越了艾因哈德眼中成功的人間統治者,而被提升為某種非人的化身。也難怪,希臘來的使臣們見了這等陣仗,只能「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28]了。
綜合以上所言,我們應該可以清楚看出,乍看下寫成於相近時代的這兩部作品,在其精神內涵上有何等巨大的差異。受到艾因哈德的愛戴與尊敬而激勵他為之動筆寫傳的,乃是一位無可爭議的偉大帝王,他在俗世的功名成就是如此地卓越顯赫,以致於三代之後,隱居在修道院裡甚至不曾留下姓名的僧侶,都還要費盡心思地為他打造一座高可通天的巴別之塔。
參考書目:
《查理曼》,金恩(P. D. King)著,張仁譯,麥田出版,台北市,1999年初版。
[1] 參考艾因哈德、聖高爾修道院僧侶著,戚國淦譯,《查理曼大帝傳》,台灣商務印書館,台北市,2001年初版,〈中譯者序言〉。
[2] 參考同書〈艾因哈德自序〉。
[3] Ibid., p.5-6。
[4] Ibid., p.6。
[5] Ibid., p.46。
[6] Ibid., p.24。
[7] Ibid., p.27。
[8] Ibid., p.28。
[9] Ibid., p.41-44。
[10] Ibid., p.43。
[11] Ibid., p.49。
[12] Ibid., p.50。
[13] Ibid., p.46。
[14] Ibid., p.47-48。
[15] Ibid., p.50-51。
[16] Ibid., p.51。
[17] Ibid., p.58。亦可參見p.58之後對查理曼遺書內容的引述。
[18] Ibid., p.69-70。
[19] Ibid., p.72。
[20] Ibid., p.83-85。
[21] Ibid., p.110。
[22] Ibid., p.144-146。
[23] Ibid., p.94-95。
[24] Ibid., p.95-96。
[25] Ibid., p.98-100。
[26] Ibid., p.141-142。
[27] Ibid., p.114-115。
[28] Ibid., p.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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