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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傳奇》再版的時候,曾經寫下過一段非常神祕難解的話:
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了瘋似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就現在已經沒那麼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

以前每次讀到這段話,除了覺得這女人真的是很愛慕虛榮之外(我開玩笑的,我很尊敬愛玲姊,她那些小說,尤其《半生緣》,是真的把當年我跟我的文青朋友們全部整得死去活來。不讀,心癢難耐;讀了,痛苦萬分。總覺得人怎麼可以那麼噁心、那麼下賤、那麼無聊、那麼無奈、那麼無恥。但現在回想起來,主觀好惡不論,她大概至少跟前年的諾貝爾獎得主,地表上最強的老太太艾莉絲●孟若的等級不相上下。當然,孟若的小說很大一部分的強項正在於她是一位老太太,因此有機會知道老太太與老公公是什麼樣子的。而愛玲姊,一來幾乎可以算是英年早逝,二來晚年迫於生計,好像不大有辦法搞創作了。因此,我們非常之遺憾地沒有機會見識到這個尖酸刻薄的女人,對那讓人再也尖酸刻薄不起來的生命晚景的體悟是什麼。好,我知道我又在嗆她了,對不起我真的忍不住,但我是開玩笑的,我其實很尊敬愛玲姊。離題結束。),總是搞不懂到底是在急什麼東西。急就算了,也許她只是個急性子,不喜歡等待的港絕。但第二段說得分明,她不只急,她還怕。
她到底在怕什麼?對於那時把她視為文學偶像,覺得那豔異的身影不啻就是活脫脫的一位女巨人的小子我,實在是怎麼樣想也難以理解。不錯,她的時代是在破壞中,但何以能夠如此信誓旦旦地預言,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呢?揆諸二十一世紀前六分之一弱的現實,我們現在都知道,地球雖然的確變得很危險,但也還沒有到要逼我們全部回火星去的地步。所以,那文明之荒涼的可能性,到底實際上指的是什麼?
怒讀夏目漱石的《心》到書裡「老師」寫給「我」的信的部分之後,我想我現在終於懂了。這本人物極少、根本就意圖引發幽閉恐懼症的書,在我看來,極其引人注目的一個地方是,還不到兩百頁,已經死了(或快要)一堆人。然後,重點是,除了是「師母」的母親跟「我」的父親罹患同樣的疾病而過世,其他所有的那些如幽靈般漂浮在「我」的生活裡的已死或半死不活的人物,全、都、是、男、性。更嚴格地說,那既不是幼童、小男孩,也不是朋友同學兄弟等平輩。使得夏目漱石下筆不能自休(根據譯後記所言),把原本的短篇小說散套一氣串成了這本長篇小說的主題,毫無疑問,是「父親之死」。
正是在此處,我想,同處於「現代性」的關口,東京人的漱石哥與上海人的愛玲姊分享了同一種感性。與之形成強烈對比,在我閱讀《心》的過程裡時常在心頭縈繞不去的,則是《當代英雄》的萊蒙托夫。後者筆下的佩喬林,在我如今的印象裡,似乎對這件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對現代世界之險惡、價值闕如之混沌、無所依歸之苦悶,顯得非常之自得;對什麼老家的鄉親父老、東正教、沙皇、貴族遺風等等那一套毫不留戀。更往前推一點,無論佩喬林是否更適合放進賽萬提斯所繼承並發揚光大的那個「流浪漢小說」的系譜裡,至少,以他那種標榜著近乎挑釁的惡德的感情觀來看,大可以說德拉克洛的《危險關係》裡的凡爾蒙子爵已經可以看成強者他師父了。而《危險關係》這本本身就很危險的書,可已經是,跟金變態的薩德侯爵一樣,屬於那個最理性、最進步最光明好棒棒的啟蒙時代的產物了呢!
所以,吊了這麼長一串書袋,在文化跨度這麼大的範圍裡比來比去的,我到底要說什麼呢?
我要說的是,人家不怕弒父是天經地義的。因為至少晚至十六世紀,笛卡兒爸爸已經砍了經院的頭,自己的人頭也被那個叫做史賓諾莎的小子給砍了。換言之,弒父這種事情,在西方已經持續進行了大概好幾百年吧。至於弒父之後要怎麼辦呢?為什麼西方人不像日本人或上海人那樣皮皮剉?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弒父,某種程度上是「自願的」,也就是,自己發現這老爸實在是不行了, 然後大家講好了,自動自發地把他給趕下來。但在整個人類世界裡,我們知道,只有北美洲與歐洲人是這樣的,這兩個地方以外的人,沒了爸爸,都是這些傢伙給捅出來的婁子。於是,比方說,當共和革命在土耳其發生,面對殺了老父的頭之後上台的現代政治體制,這個「移植來的」新主子,土耳其人的反應就是製造出對應的所謂「原教旨主義者」。當然帕慕克在《雪》裡不是這樣寫的,不過,從主角「卡」人如其名地卡在各種新舊價值、東西方文明的衝突與這些衝突製造出來的新品種怪物之間(隨便舉一兩個例子:傲嬌的原教旨主義、原教旨的共和主義、啥屁事都不想管的色情主義乃至心不甘情不願的移民主義如此等等)動彈不得,而且一味地傷感、懷舊,不知道在憂鬱個什麼勁,大概也多少可以讓我們看出、感受到,那現代性的創傷鳩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雖然你現在睡不著的話會去找醫生開安眠藥,或者聰明一點的會從床上爬起來讀哲學,而再聰明一點的會去找分析師做精神分析,但骨子裡,你總是,難以忘懷、無法不去想、不去懷疑,是否應該回一趟老家,請爸爸媽媽帶你去廟裡收個驚。像那樣的難以言說、難以啟齒的尷尬、寂寥與感傷。

而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最後再烙一個典故就好,傅斯年,要逼他的兒子跪著背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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