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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青春1124劇照-2  "Ah, but I was so much older then
I’m younger than that now."

如果許多年後,你來到了我的房間,告訴我你打算要做的事。夜已經深了,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你侃侃而談的自信語調。那語調裡同時還透露著你朝氣蓬勃的青春,那種義無反顧、大無畏的青春,滲透著金黃色的光芒,彷彿處處都是生機。
但你談論的是破壞與恐怖、鮮血與淚水。
我為這樣的對比感到不安,於是走出屋外,點起一根菸,對著夜空慢慢地抽著,想著你告訴我的事。一根菸的時間並不長,不足以釐清你說的那些錯綜複雜的事情,但我別無選擇。我只好回到那個只有十幾張榻榻米大的房裡,坐下來,倒一杯酒給自己,一杯給你。
一口啤酒下肚,我覺得輕鬆一些了。我看見你站在我的書架前,一手夾著菸,聚精會神地翻著一本書。我問你那是什麼,你說,宮澤賢治。我驚訝地笑了出來,半玩笑地嗆你,沒想到你也會讀宮澤賢治。沒想到這下子你更加認真了起來。你告訴我,你很愛宮澤賢治,尤其他的〈銀河鐵道之夜〉,你讀了好多、好多次。
接著你放下手裡的書,又開始四處隨意看著。你注意到角落裡有一把蒙塵的吉他。你問我,還有在彈嗎?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你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原來,搞運動之前,你原本是玩音樂的。於是你抱著吉他,終於在我的對面坐下。你撥了幾下絃,問我愛聽些什麼。我說搖滾,你說什麼樣的搖滾。我說你知道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嗎?你要我點歌,我帶點不好意思地低聲哼起了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哪知道你就這樣彈起來了,邊彈,邊跟我一起唱著。於是我拿起酒杯敬你,你像個孩子般地笑了。
如果許多年後,你像這樣走進我生命的話,我將會照樣對你賦予毫不保留的信任。

這就是在電影《革命青春》裡,澤田與梅山之間發生的事。在電影改編所本的原著回憶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裡,作者川本三郎則是這麼說的:
我的判斷過於天真。我「信任」K有兩個理由,都是很小的事,卻奇怪地留在我心中。
一個是,採訪結束後K巡視了我的書櫃,抽出一本小說來說:「啊,這本書,我也非常喜歡。」那是中村稔的《宮澤賢治論》。我想「激進派」成員也會喜歡宮澤賢治嗎?那組合的意外性讓我吃了一驚。
我問:「你喜歡宮澤賢治嗎?」K回答,我非常喜歡《銀河鐵道之夜》。
那瞬間,我對這個男人萌生了親近感。
然後,又有一件也是很小但很意外的事。當時,我以「巴布狄倫世代」自詡,平常會彈吉他。K發現房間角落放著我的吉他時,問我:「可以彈嗎?」「激進派」也會彈吉他?我又覺得很意外地把吉他交給K
K那時彈的曲子更讓我大感意外。我以為他要彈日本的民歌,他彈了清水樂團的〈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邊彈邊唱著英語歌詞。
宮澤賢治和清水樂團——這兩點讓我信任了K
這段文字非常有意思。我們看到,在一開始,作者似乎是帶著某種懊惱、某種事後之明的不情願似地,在「信任」兩個字上加了括號;隨後,像是在描述的過程裡,點滴回憶起了初見面時那樣的相見恨晚與驚喜之感、想起了那樣的溫柔與感動,寫到最後,終於,把那個括號給拿掉了。彷彿帶著那個括號,往事便多多少少打上了懷疑的印記,使得那樣的純真變了調、失了真;彷彿如果自那個時候就已經有所保留,自己也不會再是自己了。
為什麼呢?我們會想問,這樣徹底的信任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而身為旁觀者,跟著山下敦弘專注地凝視著澤田與梅山超過兩個鐘頭以後,我想,我可以提出這樣的結論:因為最強烈最難以抗拒的認同之誘惑,是一張標籤;而且這張標籤,必須是破了一角的。

讓我這樣說吧。在這場關鍵性的會面裡,山下敦弘加入了一個細節,是原著裡沒有的。談起CCR那首紅透半邊天的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的時候,梅山問澤田,你知道,這首歌裡的rain,指的是什麼嗎?澤田搖頭說不知,於是梅山告訴他,那是指汽油彈。而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Someone told me long ago
There's a calm before the storm,
I know; it's been comin' for some time.
When it's over, so they say, it'll rain a sunny day,
I know; shinin' down like water.

[Chorus]
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 down on a sunny day?

Yesterday, and days before, sun is cold and rain is hard,
I know; been that way for all my time.
'Til forever, on it goes through the circle, fast and slow,
I know; it can't stop, I wonder.
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國文課都學些什麼,不過,在我小的時候,國文課上有個惡名昭彰的傢伙,詩寫得很糟糕,而且古板得要死,讓我的同學們一提到就皺眉。這個傢伙叫朱熹,至於他得罪所有人的理由之一,是他無聊到幹了一件很蠢的事:據說,他把《詩經》裡所有那些淫靡、纏綿而綺麗的情詩,全部都解釋成有忠君愛國的影射;換言之,他堅持對文本進行一種「政治性」的解讀,從而很大程度上扭曲了人們對這些美妙作品的認知與理解。但是,理學究竟在政治上屬於前衛激進還是反動保守固然不論,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歪讀法絕對不是老人家的專利——照電影看起來,梅山根本還只是個中輟的大學生之類,卻也同樣堅持對這首如果純粹就音樂考量的話從旋律到節奏一心只想逼人精蟲上腦的搖滾名曲做出同樣政治性的解讀。而這樣做可不可以呢?當然是可以的。你絕對可以說,這首歌的歌詞表達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苦悶,乃至對於劇烈變動的期待。因此,歌裡提到的storm當然可以指一場革命,而雨,也當然可以是催化了革命的汽油彈。無論如何,我相信,在那個晚上,那個房間裡,喝著酒、唱著歌的兩個男人,心底應該都是如此相信才是。
於是我們有了認同的第一部分:一張標籤。透過標籤,我們首先會開始帶著狐疑的喜悅打量著對方:啊,原來你也是個XXX呢!

但這樣是不夠的。因為在我們這個晚期到了一個不行、發達到了一個離譜的資本主義時代,貼標籤、認標籤已經變成了一件太容易、失去了辨識度的事情。你聽搖滾樂嗎?那麼,隨便上個網,你就會遇到滿坑滿谷的Radiohead迷。你愛日本文學嗎?那麼,隨便上個夜店,喔對不起我打錯了,是上個進夜店之前很多人會先去逛一下的敦南誠品,你就會在日本文學櫃前面遇到各式正妹喔不一定也有男生。總之,資本主義把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商品,因此,為一切的一切都找到了市場。如今,再冷僻再小眾再天外飛來的不知道什麼鬼,都可以開個粉絲專頁,擁有一堆粉絲。像我個人就曾經加入過一個長頸鹿科動物的粉專,只可惜板主經營不善,還來不及推廣大家多認識㺢㹢狓這種莫名其妙的動物好像就已經倒了。所以,這是有可能的,一個研究心靈哲學的大陸留學生與一個留著長髮的詮釋學家,都同樣會愛上,或對收音機頭恨之入骨,儘管他們在哲學上可能持有南轅北轍的立場。簡言之,標籤,或品味或身分什麼的隨便你要怎麼稱呼,並不完全足以幫我們認出同類,認出那可以讓我們相濡以沫,在這茫茫人海裡不致感到太孤單的「自己人」。那該怎麼辦呢?很簡單,所以,你要想辦法把那張標籤撕去一角,讓那張標籤變成你自己的、專屬、客製化、獨一無二,因此萬無一失。

我從來沒讀過宮澤賢治。在我心裡,這四個字喚起的印象,大概跟福澤諭吉沒有什麼兩樣,是那種感覺會被印在鈔票上的人物。所以實際接觸以後,他真的讓我大吃一驚!我沒有想到,原來他影響力這麼大(不是透過鈔票),卻死得這麼早;我更沒有想到他寫出來的東西、那讓兩個大男人在深夜裡惺惺相惜勃起了(好像也不算真的打錯字)感情的作品〈銀河鐵道之夜〉,居然長成這副模樣。基本上,這故事分成了兩個部分,前半部分——當然,如果你讀到這裡,那麼我想你也是夠認真、夠用功,具備了強者我朋友張凱耀所謂的「文化野心」的那種人,所以,我想我還是覆蓋一張「文化野心人」的標籤到你頭上,相信你會自己去找〈銀河鐵道之夜〉來讀,結束小說情節介紹這回合吧。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偷懶的行徑辣,因為畢竟這小說根本沒有什麼情節可言。證據之一就是,在這短短不到五十頁的故事裡,出現了幾十種植物、十幾種礦物、七八種鳥類,就算是考慮到身為農業科班的標本狂的宮澤賢治本人的心情,也未免太過份了!!!換言之,數字會說話,而這裡的數字告訴我們,這篇〈銀河鐵道之夜〉本質上,就像布魯諾●舒茲那些瘋狂的短篇與中篇一樣,主要是依賴綿綿不絕的「描述」來驅動的。而所謂的「銀河鐵道之夜」,也就是小說的小主人公喬凡尼搭上了一台神秘的火車,在那半是夢幻半是想像的一夜火車旅程裡,沿途所見的奇妙景物。當然,小說寫得很好、沒話講,而且要是宮崎駿跟村上春樹沒有從他那裡東抄西抄的話我隨便你(我還沒開始讀的一篇叫〈卜多力的一生〉,卜多力是三小辣囧),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梅洛龐帝曾經說過一句話,值得我們放在這個(根本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脈絡下細思一番,他說:
There is something mad about visuality.
而他的意思是說,仔細一想,視覺是很恐怖的一種能力不是嗎?首先,它的範圍很廣,你能夠看見的,往往遠超過你觸手能及的。其次,它可以選擇,有人放屁的時候我們常常掩鼻而走,而我們之所以掩了鼻還是得走,就是因為臭味就像愛一樣由不得你,來了就是來了,你躲都沒地方躲;而要是四葉妹妹的把拔忽然吃錯了藥想在你面前模仿新之助的屁股見光外星人,你大不了兩眼一閉,哪怕是什麼星球的屁股就都見不了光了。最後,視覺很貪婪、很淫蕩、很欲求不滿,否則的話,AV女優就全部都要失業了。以上。
那麼,我把視覺專家梅洛龐帝搬出來到底要幹什麼呢?我要說的是,於是,考慮到視覺能力這種特殊的本性,再考慮到〈銀河鐵道之夜〉那無與倫比的視覺性;考慮到在整個西方哲學的傳統裡,從柏拉圖大鬍子到亞里士多德阿北這兩個政治上罕有建樹所以輕人事與行動而重「沉思」的祖師爺爺們,始終不約而同地堅持以視覺的意象來描述「愛智」這種弔詭的非活動的活動,那麼,我們就要說,無論宮澤賢治本人是多麼身體力行的實幹家,如果你非常熱愛這篇〈銀河鐵道之夜〉,深深為其中所描寫的景觀與反映在那景觀裡的情誼而感動,那麼,非常、非常之可能,你是一個無能於行動的、精神上處於癱瘓狀態的人。(指)

這是不是一個反諷呢?兩個男人,一個陰謀策畫著(或假裝正在著)恐怖行動的激進學生,與一個同樣剛畢業沒多久,滿腔熱血恨不得能在採訪時直接衝進人群一起搖旗吶喊的激進記者,難道不會是全世界最渴望變革、最想要起身行動的人嗎?難道那首政治化了的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還不足以讓他們相知相惜嗎?沒錯!電影告訴我們,那是不夠的。要生出電影裡那種其最後的幻滅與失望如此動人心魄、如此讓人耿耿於懷的認同,需要的不是有志一同而已。需要的是,他們兩個還得被同一個對象迷惑、得擁有同樣的心魔——在這裡,根據我們上述的討論,當然指的也就是〈銀河鐵道之夜〉裡那種「光是用看的」就會發生的救贖,那種想要「目睹」奇觀與變化的渴望,乃至,我甚至想說,那種更加殘酷的、特屬於「旁觀者」的漠然。即便他們都不知道,即便我相信,在那個當下,那個時刻那個年代,他們所有人,都會以為自己是站在了「行動」的這一邊,而不是銀河列車上那兩個天真無邪、一心只在乎自己有沒有對不起媽媽的小乘客。
於是,這不是反諷。這是真理,是精神分析意義上的truth。拉岡的精神分析告訴我們,象徵秩序裡有一道陰影,一個無法被符號化、難以言說與表達的實在(the real)。而《革命青春》終究不是哆啦A夢,並不是一個關於愛與希望、勇氣與冒險的故事,而是關乎悔恨與失落,懦弱與集體行動之不可能,但正透過這不可能,《革命青春》點出了集體行動裡永恆的缺陷與弱點——也就是那足以造就集體政治行動的認同,本質上,永遠是,也只會是,我真的很抱歉,一個幻覺罷了。但這憂鬱的結論卻絲毫無損於電影本身的成就,因為就在這個幻滅過程裡,我們的確見證了那認同的機制究竟是什麼:那是CCR加上宮澤賢治,暴力恐怖活動加上文學;那是撕裂性的矛盾與不相容,使得我們,無一例外地,只要在任何人身上認出了這一道傷口,便會以為那實在終於現身、終於能夠被符號化;以為自己已經看見了對方的「真相」、看進了對方的「深處」,從而放下心防、棄械投降,從此為對方赴湯蹈火,或者,如果那是你的戀人的話,生死相許。
而這,就是所謂的「破損了一角的標籤」,這張標籤會製造出的效果就是「只有我明白他的感受,因為......」。而如果川本三郎拿命寫下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山下敦弘認真拍出的《革命青春》乃至Bob Dylan甘冒樂迷的大不韙怒唱出的My Back Pages能夠提供我們任何指引,那不外就是,「但那仍不過就是一張標籤罷了」。
而真正的青春是不該被框限在任何標籤裡的,不是嗎?

願讀到這篇文章的所有人,都能愈來愈年輕喲啾咪~
"Ah, but I was so much older then
I’m younger than that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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