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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很奇怪。他們不承認上帝存在,因此,不相信天國,不相信會有終極的救贖。而在沒有救贖的前提下,他們因此會主張:生命的本質其實就是痛苦。說到底(如果你看穿了「真相」),這世上既沒有正義,也沒有愛--那些都是一廂情願的虛構;而人,本質上都是貪婪且自私自利的,所有表面的善骨子裡都不外是些求生存的本能在運作。因此我們注定了互相殘害、互相算計、爭鬥,至死方休。然而,這些人的想法雖然灰暗,且看似言之成理、很難反駁,弔詭的是仔細一想,你就會發現,這些人即便否定了前述正向美好的一切,卻仍舊保有信仰--他們相信的是地獄,儘管他們不相信天國。這是一種不一致,而那不一致有個名字,叫做「世故」:相信地獄而不相信天國。與之相反的則是所謂的「天真」,指的是只相信天國卻否認地獄的存在。這同樣是一種不一致,因此也不可欲。那麼,說起來,我們的出路究竟是甚麼呢?首先可以確定,那決不會是因此同時懷疑天國和地獄兩者,甚或進而否定這兩者的實在。那樣,只會取消一切價值的分野,並導致一切價值的覆滅;是讓生命失去意義的虛無主義,是事不關己,是疏離和冷漠。我們的選擇於是只剩一種,那就是肯定天國與地獄同樣實在,並且認清:上帝,其實是一名黑格爾主義者;而天國與地獄俱在的矛盾,唯有藉著兩者之間的辯證關係,才能加以調和。在這個調和的過程裡,那中介的第三項不是別的,正是我們自己,是「人」。我們是有能力將天國與地獄統一起來,使這個世界完整並運行不輟的。所以,這個世界並不是地獄,不只是地獄而已。我們唯一要當心的,是遇見世故的人、是遭遇多了這樣的人以後,連我們自己都變得世故了。因為,即使是黑格爾主義者也無法改變以下事實:如果只相信地獄而不願同時相信天國的人,在我們這顆親愛的藍色小星球上越來越多,以至於過度氾濫,那麼,這世界就真的會變成地獄了。
                                               --陸禹同,〈看完《布萊登棒棒糖》之後〉


神父啊,我有罪,我要告解。
許多年前,我曾經遇到過撒旦,並且,和他做了一筆交易。當時,他將一本書交到我的手裡,對我說:「這是我寫的書。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傳佈它,那麼,我答應你,你就會跟別人有更多的交集。他們會認同你、理解你,讓你覺得自己不再孤獨。」於是,我買了許多冊那本書,分送給當時身邊我最渴望得到其認同、理解、無條件信任與支持的一群人。哈利路亞,就我所知,後來的許多年裡,沒有任何一個收到那本書的人讀完了它,大部分人可能連翻開都沒有翻開過。我於是沒能完成撒旦交給我的任務,因此也沒能得到那想望中的理解、信任、支持與認同。
還好我沒有。還好那些人,先後,漸漸地,離開了我。但我不是慶幸這些決裂,我慶幸的,是這決裂所蘊含的事實:他們並沒有讀那本書,而且,在決裂之後,去讀那本書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的。我慶幸我終究沒有成為撒旦的使徒,沒有讓更多的人遭遇到格雷安.葛林的《事物的核心》。
鬆動的小石塊在他的靴子下面滑動,他想到了潘倍爾頓。在這樣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裏想要得到幸福,這是多麼荒謬的想法啊!他已經把自己的生活需求減少到最低限度:照片已經收在抽屜裏,死者也已置諸腦後,只留下一條磨刮鬍刀的皮帶、一副生鏽的手銬作為裝飾品,如此而已。但是一個人仍有眼睛,他想,還有耳朵。指給我看哪一個人是快樂的,我就會為你指出自私、邪惡--或者是全然無知。
走到招待所外,他又停下了腳步。如果不知內情,室內的燈光會給人一種平和、寧靜的印象,正像在這樣一個萬里無雲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也給人一種遙遠、安全和自由的感覺。他懷疑如果一個人了解事實的話,他是否甚至會對星球感到悲憫?如果他觸及人們稱之為事物的核心的時候呢?

因為十多年後的如今,當我終於能夠穿行於那撕心裂肺的孤獨與自省,具備了一些些不完整的悲憫,並攜著它走入事物的核心之處,去見證一種執著及其「墮落」,我才發現:那實在是一部不應該被書寫出來的小說。

甚麼叫做「不應該被書寫出來的小說」?唐諾的伴讀文字的標題也許便足以揭示一些端倪,據他說,《事物的核心》是〈我所知道最溫柔的煉獄〉。而在伴讀的過程裡,唐諾甚且給了這個人間煉獄極其罕見的、他個人毫無保留的讚美:「葛林的《事物的核心》,真的是人類小說傑作中的傑作,書寫小說的人勇敢、堅定而且心思細膩清晰,一整部長篇小說下來幾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專注的瞪視著斯高比這個人一步一步悲憫的走入煉獄,書寫者就連伸次手拉他都不願意,這因此讓讀小說的人非常難受。」
「人類小說傑作中的傑作」,實至名歸,不枉我當年被這個句子蠱惑而一次買了那麼多本。但,讓讀小說的人「非常難受」?我必須誠實地說,相較於這部小說的力量與恐怖,這樣的形容實在是溫和委婉到近乎欺騙了。豈止非常難受而已!這小說簡直就是寫來讓人發狂的。因為它將以其精準的情節布局、細膩的細節刻劃、豐富又發人深省的對話與思想讀白,以及,最後,絕對栩栩如生的角色性格塑造--一言以蔽之,所有寫實主義能夠調動的小說技巧的最高級示範--來徹底說服你:確有某些被詛咒的生命,對這些生命而言,從頭到尾,希望是完全不存在的。
這就是「不應當被寫出來的小說」,像張愛玲的《半生緣》或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其凌駕一切的美學力量所在,是作者對現實、對生命中所有美好良善的事物,那毫不保留的懷疑與否認。而且該死的是,那美學意圖還真的成功了!像一間從此徹底被密封的房間,作者把我們關在裡面,並且嚴嚴實實地遮上每一扇窗、塞住每一道縫,一絲一毫的光明都不留給我們。當然,也許有人覺得我小題大作(文青症候群發作)。的確,小說裡的故事既不是事實,小說也不是倫理學論文,在這一點上,文學家與哲學家們的教誨大抵是對的:閱讀時,我們應該放開心胸,儘量不要對作品,或作品中的情節、角色、言論,下任何道德判斷;因為,對道德判斷不加節制,只會妨礙閱讀小說時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去拓展我們的想像力,以認識並「理解」「他人」,或甚至就是我們的「鄰人」。但同時我們不要忘了,在西方文化裡,詩與哲學,或者該說修辭學與哲學的戰爭,打從古希臘時代至今,已經持續了兩千多年了(有興趣的人自行參考洪範出版《西方文學理論四講》)。而在我們這個所謂的藝術或創意當道、思想萎縮、主觀性氾濫的時代裡,針對哲學、政治或道德而為文學、藝術與詩歌請命者,固然佔據著鎂光燈焦點的位置,並總是能夠贏得大多數人的喝采,而《理想國》的響應者,卻也始終不乏其人。像我現在就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越來越理解柏拉圖的疑慮,也越來越不知道怎麼跟年輕人說話。這首先表現為一種困境,來自我對某些對話的觀察:我發現,許多時候,人們其實是沒有能力甚至在談話(更不要說閱讀了)中分辨反諷的。這是一種很要命的情況,因為反諷,簡單說就是講反話,故意把黑的講成白的,白的講成黑的。而沒有能力分辨反諷,也就是沒有能力分辨對方甚麼時候在講真心話,甚麼時候在玩大冒險。這使得聽話者極有可能誤把錯的當成對的,把無理的詭辯當成了哲學的論證。於是,如下的場景近來幾乎每週都在我眼前發生:哲學家玩興大發,開始就某些主題滔滔不絕地論述起來。其言論妙語如珠、高潮迭起;譬喻與象徵齊飛、類比與歸謬紛陳。同時,眼前的孩子們既如癡如醉卻也越來越困惑、越來越迷惘,渾不知就連自己此時此刻的反應都在哲學家近乎全知的眼底成為新一輪嬉笑怒罵的材料了。於是,說者與聽者輪番上陣,直到像我這種「新柏拉圖主義者」(小花不要鞭我,我知道這個詞沒有人這樣用的)被逼到精神分裂的邊緣為止--一邊要忙著捧腹大笑,一邊又要擔驚受怕;笑的是哲學家的即興演出實在精彩,怕的則是小朋友們好的不學只學到壞的,哲學沒懂多少,歪理倒記住了一堆。那麼,你會問,哲學家們何必這麼愛現?好好地、老老實實地說話不行嗎?不行,因為那樣實在太~無趣了。練習了這麼久的頭腦體操,有機會不秀兩手特技怎麼甘心?況且,就算大家都學我只講實話、三天兩頭板著一張臉,一副憂國憂民的慘相,更艱難的挑戰依舊在前頭等著:我現在已經無法確定,假如簡單質樸的真理就像缺乏調味的食物,難以取悅他人並進而對之提供養分,那麼,是否對真理的包裝實際上比真理本身更為重要呢?或者,換句話說,像羅智成所追問的:「謊言越來越逼真/謊言會不會終和真理碰頭?」
我不願意看見這件事情發生。我不樂見謊言精美到比真理更有力量,而像上述那樣的經驗,以及過往無數次在咖啡館裡聽著當時友人散播異端邪說、大放厥辭(比如當他一個字都沒唸過卻還能把維根斯坦貶的一文不值,或公開聲稱John Berger人格有問題的時候)但現場(包括我在內)無一人能明確反駁只得唯唯諾諾稱是的經驗告訴我,這是可能的,儘管詮釋學死都不肯承認。因此,有時候,我必須站在柏拉圖那一邊。我必須同意,有些言論或說詞,不但不該傳播,連篇幅都不該有。而身為寫詩的人,我被迫接受(委屈地、不甘不願地),放逐詩人是正確的,如果他們為邪惡請命、為瘋狂代言,如果修辭的狂熱凌駕了一切,對美學效果的追求越過了某些最基本的限度。因為真有這樣的人,他們有能力、並且喜歡,這麼整人。想想,有多少人看了《黑暗騎士》之後便搞起了小丑崇拜,說他已經逍遙齊物,把他比為莊子,心嚮往之。Obviously, Some people just want to watch the world burn.
當然,張愛玲並沒有要整我們,她只是想成名而已(我開玩笑的,抱歉,老毛病又犯了);而讀過格雷安.葛林的小說你就會知道,他更不可能屬於這一流人物,因為他實、在、是、太、嚴、肅、了。我個人向來欣賞嚴肅、好吧是崇拜嚴肅,就像湖南人吃東西不怕辣,四川人吃東西怕不辣,我就怕事情太輕浮,越嚴肅越好,就算是嚴肅到要去了也沒有關係(咦怎麼越寫越輕浮了)。於是,說了這麼多,我其實是想假譴責之名行推薦之實:如果你活膩了,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很無聊,那就來讀《事物的核心》吧。我保證你不會失望的:你會親身體驗到人類的處境可以有多麼複雜困頓,你會被迫,在美學的體驗之外,像我一樣,試圖重新點燃倫理的火炬以照亮那不見光的所在,去進行閱讀小說時最不恰當的一種思索:而這樣的故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們要怎麼樣才不會重蹈主角的覆轍,犯下如他一般崇高而莊嚴的巨大錯誤?
殺死自己,比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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