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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鐘響了。同學們,進教室吧。下半場開始了。
不,你聽錯了。鐘沒有響。仍然是下課時間,教室外頭樹影婆娑、蟬聲鼓譟,將近正午的陽光刺眼而教人暈眩。老師們都躲進休息室裡休息去了。學生們在走廊上聊天、或站或坐;飲水機前和廁所門口,都有人在排隊。但也許的確有鐘聲…是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嗎?門窗緊閉、窗簾拉上,不見有人出入。於是你好奇地偷偷打開後門,一閃身溜了進去,終於得知那鐘聲的來由:你赫然發覺,自己置身在一座墓園裡,你聽見的鐘聲,是旁邊的教堂傳來的。
而你的眼前有一個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他站在一座墓碑旁邊,正鬼鬼祟祟地地掏出筆記本,從墓碑上抄寫著甚麼。那墓碑其實十分樸素,只簡單地記載了逝者的生卒年,以及,當然,逝者的名字。
那是一名女子,她叫做Carlotta Valdes

Carlotta Valdes,一個但凡看過希區考克的《迷魂記》的人,必定永難忘懷的名字;一個空洞無所指涉的符號,卻擁有足以推動整部《 迷魂記》的敘事運作起來的力量;一個缺席者,但宰制、或決定了電影裡其餘一切的在場。
或者她其實是在場的,換言之,我們見過她。那是一幅畫,畫裡,古典主義的背景之下,貴族扮相的深金髮色女子,手裡握著一束花。
但我想討論的不是這幅畫。就其本身而言,這畫作悅目、討巧,平庸而有些匠氣,更重要的,並沒有甚麼好讓人不酥湖的(這畢竟是我們的主題,記得嗎?)。但我也並不是想討論讓人不酥湖極了的Carlotta Valdes女士--在我看來,《迷魂記》本身,就是一座圍繞著她而建起的迷宮,而在我仍然被這迷宮的細節所蠱惑、仍只是一名精神分析理論學徒的此時此刻,就妄圖去運用精神分析來思考整座迷宮那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核心,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於是,在這裡,我只想談談《迷魂記》裡頭的一個小細節,關於電影裡的另外一幅畫。那幅畫,既在故事中讓男主角強尼不酥湖到拂袖離去,也讓身為觀眾的我們,面對希區考克精心選取的鏡頭,別無選擇地反胃起來。
讓我交代一下這幅畫的來龍去脈。那時候,經過第一次的跟蹤,強尼已經知道那看似「上了梅玲的身」的鬼魂的身分。強尼於是去找他的紅粉知己或說閨中密友米琪,想藉由後者的人脈,得到更多關於Carlotta Valdes的訊息。米琪並不清楚強尼的真正動機,卻不知為何興奮不已,抓了外衣便上路,與強尼一道拜訪了一位舊金山的耆老,聽他口述了有關Carlotta Valdes的血淚史。聽完故事,強尼送米琪回家,在路上,米琪要求強尼交代這田野調查的真正動機作為交換。強尼大概甚麼都說了,唯獨不願透露當事人的真實身分。但聰明的米琪自己猜了出來,並且,就像邱伯威經常成功示範的那樣,巧妙而不著痕跡地問到那個所有人最感興趣、使得當年無名小站一炮而紅的問題:「那,她正嗎?」強尼心虛地承認了,然後,米琪的反應開始出人意料。沒等強尼說完,她快活地撂下了一句「我會去看那幅畫」,便下了強尼的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再次(實際上,中間還有一次,米琪開車經過(刻意或巧合?)強尼的家,剛好撞見梅玲從強尼家裡出來。但這一幕為時甚短,並與我要談的畫作的來龍去脈乍看之下無直接關聯,茲略過。)見到米琪,已經是好幾場戲之後的事了。強尼一如往常走進米琪的家,問米琪找他有甚麼事。兩人閒話家常,儘管米琪難掩對強尼近來活動的好奇。強尼不願透露,只以「閒逛」兩個字帶過。話題轉回米琪身上,她興奮地說,自己又開始畫畫了,並示意強尼不遠處的畫架。強尼起身走向畫架,米琪還在說她想把這幅畫送給強尼。然後,追隨強尼的目光,我們看見了那幅畫。
那幾乎就是讓梅玲在美術館裡忘情久坐凝視不忍離去的同一幅Carlotta Valdes肖像的複製,從古典的背景、手上的捧花到貴族式的藍色禮服、甚至掛在頸項與胸脯間的大件珠寶,都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在這幅畫裡,米琪把她自己的頭部,包括她的短髮髮型、她戴的那副大紅眼鏡,都精準地複製了下來,硬生生地接在原畫裡貴婦人的身體上!
看完了這幅大概是電影史上最教人不安、起雞皮疙瘩的畫以後,我們的男子漢強尼於是只說了句「米琪,這並不好笑」便憤然離去,留下米琪在原地驚慌、懊惱。我們身為觀眾,則同樣產生了強烈的情緒反應,因為剛才看見的東西,實在是太讓人不酥湖了--不酥湖到,欸,到了需要解釋一下的程度。
而這就是我打算做的。我們的問題是這樣的:為什麼,這一幅<米琪的肖像>會讓人這麼不酥湖?進一步區分,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也就是要分別回答:首先,這幅畫為什麼會讓強尼這麼不酥湖;其次,身為觀眾我們自己又為什麼這麼不酥湖。我們要試著應用精神分析理論來詮釋這一幅<米琪的肖像>。
但是,在還沒有開始這麼做以前,讓我延續著正宗的德奧精神,發揮一下那歇斯底里的分析能力;讓我先證成我們的做法,也就是說,說明一下,在何種意義上,回答我們的問題要求以精神分析來詮釋那幅畫。
這關聯大概是這樣的:為了回答我提出的那些問題,也就是,人們為什麼覺得不酥湖,首先,我們得先搞清楚人們究竟在那畫裡「看見」了甚麼,是「甚麼」讓人不酥湖。這個提議乍聽之下有點「不知所云」(親愛的,我又在呼喚妳了),畢竟,一幅畫就是一幅畫,除了那幅畫本身,人們還能夠看見甚麼呢?而關於那幅畫本身,我剛才不是已經交代過了,那是一幅米琪把自己的頭硬接在Carlotta Valdes身上的畫?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凡是讀過我跟安妮吵架那篇網誌的讀者都曉得(嗎),要理解一件作品或文本,有兩樣東西是應當區分開來的:那被言說的(the said)以及那被表達的(the expressed)。這是因為,掌握前者很容易,但掌握後者,根據詮釋學,既比較重要,而且基本上是一件永無止境的工作。大家都聽過(算了我不想騙自己了,大家都沒聽過所以我說了算!),GadamerWhat Is Truth?那篇文章裡明確地斷言There can be no proposition that is purely and simply true.”,「沒有任何命題可以簡單純粹地就是真的」。為什麼呢?Gadamer的論證是這樣的:我們無法僅從一個命題單獨呈顯的內容來掌握這個命題的真理,這是因為,每個命題都是被激發出來的;每個命題都有它未言明的預設。只有那些領會了這些預設的人才有資格判斷一個命題的真。而那激發出一個命題的東西,終極而言,只會是一個疑問。於是,疑問凌駕於命題之上,而這優先性蘊含了一個事實--每一個命題,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一個回答。於是我們可以理解,那被言說的與被表達的並不是同樣的東西,而且掌握被言說者很容易,但掌握被表達者很困難。這是因為,掌握被言說者,你只是掌握到一個命題「單獨呈顯的內容」而已,換言之,只是「字面上的」意義;但要掌握被表達者,你必須搞懂是甚麼東西激發了這個命題,換言之,這個命題、這件作品、這份文本,做為一個回答,所面對的問題是甚麼,這個回答究竟處在甚麼樣的脈絡之下?我有一份很好的清單可以做為理解被表達者之測試,大家可以自己回去試試看,比方說,跟情人吵架的時候,面對對方丟出來的冷言冷語,問問自己:這句話是為了回答甚麼?這句話是向誰說的?為什麼這句話在這個特定的時候被說出來?它有反諷的意味嗎?這樣,保證能夠增進你對情人的理解;同時,這樣吵架,也保證各位有情人絕對不會成為眷屬,只會成為精神分析師與病患的家屬,而且還是治療失敗的那一種。「理解蘊含分手」,請大家記住這個詮釋學的洞見。但我離題了。
不,我沒有,我只是在鋪梗。因為,追問上述那張清單上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在分析經驗(analytic experience)裡,面對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付錢來聊天的病人,聆聽著她不著邊際的瑣碎閒談;面對這閒談裡一句又一句的命題,分析師最主要的工作內容。換言之,做為治療方法的精神分析,實際上首要的工作就是進行「詮釋」,掌握做為「文本」(當然這文本除了她的言說,也包括了她的症狀)的病人「所表達的」,從而發現病人真正的問題癥結所在,並予以消解。所以,詮釋學固然並非精神分析,但精神分析絕對是一門詮釋學,以系統性的概念與原則為工具,試圖幫助我們有效理解自己、理解他人。這也是為什麼會有精神分析的文學理論,因為同一套概念工具,既然可以用來解讀「人」,當然也可以用來解讀文學作品了--文學作品寫的如果不是人還能是甚麼呢?
但聰明的讀者(誰?今天下午,在參觀了一個文青的部落格,發現在他放言高論娜塔莉波曼在《黑天鵝》結尾的死亡是一次勝利之後,他的網誌上充滿了感謝回文,並且整個部落格的瀏覽人次高達69萬,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其實沒有讀者。但作為超我的「聰明的讀者」,那監督著我的寫作的良心,那發掘矛盾的天才,仍舊是無所不在的,煩死了)讀到這裡可能已經發現了上述說法裡一個「小小的」矛盾:如果精神分析這麼好用,如果這些詮釋是有道理的,那麼,我幹嘛嚇唬有情人,聲稱「理解蘊含分手」呢?欸,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黑格爾主義者都相信,言論裡出現矛盾才表示這言論是具體的、活生生的,遵循著辯證法的精神He who wants to speak the truth must speak dialectically.”誰想說出真理,就必須自相矛盾」。你看,我隨隨便便就可以杜撰或背誦出一句多麼像是黑格爾他老人家自己會講的格言。好啦我承認我在鬼扯。矛盾是錯的,矛盾都該去死。但是我並沒有矛盾。的確,「理解蘊含分手」是我個人苦澀的體悟,但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理解的的確確就是精神分析的理解(當然不是,因為缺乏精神分析的概念工具,要說能「真正」回答上述清單裡的問題無異是天方夜譚)。
讓我鄭重聲明這件事:如果你認識我,並且正在讀這篇網誌,我陸禹同從來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有資格當分析師,可以對別人從事「精神分析」,我從來沒有拿精神分析來「對付」過任何人。事實上,我之前根本就不懂精神分析,我只知道佛洛依德很屌而已。因此,如果你相信自己被我的分析傷害過,如果你因此覺得我前面寫的東西似曾相識,請相信我,那是幻覺;因為那些分析都失敗了。而那些分析之所以失敗,說穿了,正是因為我從沒真正相信過精神分析;相反地,我相信,就像Jane Austen或康德也都會相信的,面對我們承受的那些問題,「理性勸說」應該就已經足夠了。我從沒有意識到,或願意承認--而這正是精神分析最深刻的洞見之一:不去動到他人的潛意識(the Unconscious),這些勸說只會遭遇阻抗(resistance)而永遠不會有任何結果。
理性果然是激情的奴隸,馬的死胖子你又贏了。
只可惜對台灣人來說在現實生活裡「遭遇」精神分析仍屬於遙不可及的奢侈…
所以,就讓我們來奢侈一下吧。讓我們來多少體驗一下,那個看起來厲害得不得了的理論到底用起來會是甚麼德性。一句話,<米琪的肖像>所言說的東西固然很單純,那就是「我米琪就是Carlotta Valdes」,但同時,這幅畫還表達了些甚麼,是精神分析能夠告訴我們的呢?
米琪如此明目張膽地「認同」於素昧平生的Carlotta Valdes,究竟有著甚麼樣的意義?

在《群體心理學與自我分析》的第七章,佛洛依德用去整章的篇幅來討論「認同作用」。在這裡,佛洛依德區分出三種認同作用。第一種,屬於典型的依底帕斯情結,讓我們姑且稱之為「認同於對手」。在這種情況下,病患認同的是所愛的對象所愛的對象,並且因為試圖取代這樣的對象而產生罪惡感。聽起來很奇怪對不對?讓我們看看佛洛依德自己舉的例子。他要我們想像一名小蘿莉塔,該名蘿莉塔身上產生了與她母親一模一樣的痛苦症狀,比方說,咳嗽。那麼,根據第一種認同作用的解釋,出於依底帕斯情結,蘿莉塔想要獨占父親的愛,因此想要取代母親的地位,對母親懷有敵意,並因而覺得愧疚。現在,甚麼樣的症狀能夠同時滿足所有這些條件,換言之,既讓該名蘿莉塔成為那咳嗽不止的母親,得到父親的愛,同時又能夠讓自己痛苦,恰當地懲罰自己呢?聰明的蘿莉塔於是想出了一個方法,那就是我也來咳嗽吧。咳嗽好痛苦喔,不過既然我都咳成這樣了,成為母親應該無可厚非了吧。
第二種認同作用比較複雜一點,讓我們稱之為「認同於對象」。在這種情況下,病患直接認同於所愛的人,比方說,在佛洛依德的經典個案裡,少女朵拉模仿她父親的咳嗽。對於這種認同,佛洛依德主張,那是由於「認同機制替代對象選擇而出現,對象選擇被退行到認同機制」。聽起來也不怎麼樣對吧?感覺上,這只不過是用一堆術語在話唬爛而已。但至少,相對於第一種認同,這種認同我們熟悉許多。大家都聽過許茹芸,許茹芸那張《如果雲知道》裡有一首歌叫<半首歌>,相信說出了許多戀愛少女的心情。「有時候我覺得不是自己/走路說話都有點像你/有時候我不想作我自己/可不可以什麼都放棄」。但為什麼從選擇所愛對象變成認同這個對象的過程要被形容為聽起來很低級的「退行」呢?這背後其實有一個預設:佛洛依德相信,「認同作用是精神分析已知的與另一人情感連繫的最早表現形式」,換言之,先於任何對象選擇,認同可能就已經發生了。典型的依底帕斯情結提供了我們這個機制的完整圖像。早於或約莫同時於小男孩對母親的依戀,他對父親就已經發生認同了;而母親,如我們所知,正是性本能最初選擇的對象。實際上,唯有假定這樣的對象選擇與認同的分化,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什麼小男孩最終會將父親視為阻擋在他與母親之間。於是,我們可以斷定,有早於對象選擇的認同在運作,因而,當成年後的情慾生活裡我們轉而直接認同於所愛的對象,這可以說是一種向早於任何對象選擇的原初認同的退行。我希望我說得夠清楚了。
第三種認同作用讓我們稱之為「認同於寄宿學校的女同學」好了,因為這就是佛洛依德的例子。根據佛洛依德,這種認同完全不需考慮模仿者與被模仿的人之間任何對象關係。具體而言,這個例子太經典了所以我決定全文照錄:「假設一寄宿學校的一個女生收到她暗暗愛著的一個人的來信,該信喚起了她的嫉妒,於是她以歇斯底里症的發作對此做出反應。後來。她的知道此事的一個朋友--正如我們所說--通過心理感染作用也發作了歇斯底里症」。一言以蔽之,「這種機制就是以把自己置於同樣情境的可能性或願望為基礎的認同作用機制」。說到這,我想已經沒甚麼好再進一步解釋的,但凡同時與兩個以上的少女相處過的人都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以上,就是我打算拿來分析<米琪的肖像>要用到的概念工具了。

我的恩師曾經再三告誡過我,寫文章要像個男子漢,單刀直入,講重點,沒甚麼好鋪梗鋪半天的。所以我決定先直接反駁對於<米琪的肖像>那看似最有理的詮釋。我猜想,經過佛洛依德精闢的解說之後,大部份人都會認為,米琪對Carlotta Valdes的認同,屬於典型的上述第一種認同。強尼愛上了梅玲,而Carlotta Valdes就是梅玲的化身,米琪想要取代後者,因此直接表達了她對於變身為Carlotta Valdes的慾望。這慾望被強尼察覺,感受到米琪對於梅玲的敵意與對於自身情感的不苟同,因而引發了他的不快,同時間接地,透過觀眾對於男主角強尼的認同,引發了我們的不酥湖。但是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想像一下,某人愛上了你,並且,知道你愛著另一人。基於這個理由,某人開始模仿另一人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說話風格,直到有一天,你發現了這個現象。你會怎麼反應?我不知道自己身為外星人距離究竟距離常識已經有多遙遠了,但我想,常識上,我們對某人最主要的情緒,應是「同情」與「憐憫」而非厭惡或反感。我們會好言相勸,溫婉地告訴對方這樣做並不能夠達成他想要的目的,而非翻臉走人,留下對方在原地不知所措。至少,在我們胸部星球上,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這不是我真正的反駁,只是促使我思考上述一系列問題的直覺而已。我真正的反駁是,在上述看似合理的詮釋裡,至少有三點值得商榷。首先,誰說米琪死心塌地地愛著強尼?我們不要忘了,在《迷魂記》一開頭,米琪與強尼出現的第一場戲,電影固然告訴了我們這兩人原本是一對戀人,而米琪對強尼的好感似乎表現得很明顯,但當米琪聲稱「世上只有一個男人是屬於她的」,其實是強尼自作多情地立刻將之解讀為是在說自己,米琪並沒有否認,但也從未承認過。更重要的是,我們從兩人的對話發現,他們原本是有婚約的,但後來之所以沒有修成正果,是因為米琪這方解除了婚約。其次,上述詮釋有一個預設,那就是對米琪而言,梅玲與Carlotta Valdes完完全全就是同一個人。這件事情很奇怪,如果米琪真的是出於對強尼的愛而必須認同某人,那麼毫無疑問,應該被認同的對象是梅玲而非Carlotta Valdes才對。而要認同於梅玲,米琪首先該做的是不要戴眼鏡,而非戴著眼鏡穿古裝。換言之,米琪必須非常、非常瘋狂才會相信扮成Carlotta Valdes能夠讓強尼更愛她,而就整部電影裡米琪的作為來看,她不像。相反,米琪大概是這整部電影裡最良善可親、神智清醒的人了。最後,根據佛洛依德,「認同於對手」的機制裡其實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環節,那就是隨著取代對手的想法而來的愧疚與罪惡感,畢竟,對手正是所愛之人所愛之人,取代她、讓她消失正意味讓所愛之人傷心難過不是嗎?但米琪絲毫沒有表現這個部分,我們在她身上,沒有察覺到任何意義上的自我懲罰,沒有症狀。甚至,直到大家都以為梅玲已經死去的時候,米琪的表現始終泰然自若,盡責地扮演她的照護(強尼)者的角色,而沒有任何不安與懼色。因此,基於以上考量,我決定像個堂堂男子漢般拒絕前述詮釋。
當完男子漢,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我的詮釋可以分為兩個路線,而這兩個路線最後會匯合,指向同一個實在。也就是說,這個詮釋的結構近乎一個雙刀論證。對米琪而言,要嘛梅玲等同於她美麗的曾曾祖母,Carlotta Valdes,要嘛不等。如果不等,那麼米琪的認同是甚麼意思?很簡單,根據米琪的認知,那麼是誰對CarlottaValdes如此念茲在茲、魂牽夢縈?正是梅玲本人!如此一來,給定佛洛依德設下的框架,考慮到米琪與梅玲並非女子寄宿學校的同窗,經常有機會愛上同一位英俊瀟灑的物理老師,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上述的第一種認同。換言之,米琪愛上的是梅玲,認同的是做為這份情感關係的對手的Carlotta Valdes,想要成為後者,變成梅玲朝思暮想的對象。另一方面,如果對米琪而言,梅玲果然就是Carlotta Valdes,換言之,認同後者,就是認同前者,那麼發生了甚麼事?同樣的道理,給定佛洛依德的框架,並且,在我們排除了這份認同的意義是認同「強尼所愛的對象」之後,也只剩下一種可能:這認同實際上是佛洛依德所說的第二種認同,「認同於對象」。換言之,米琪愛的依舊是梅玲,只是這份愛發生了退行,退向了原初認同,使得米琪直接認同於所愛的對象,而她的全名是:梅玲.Carlotta Valdes.愛斯特(根據電影的設定,梅玲母系的傳承似乎有貴族血統,而貴族的名字都很長所以這一點都不奇怪)。
所以,經過漫長的討論,我們對於<米琪的肖像>的詮釋終於得到了一個老嫗能解的結論:我們親愛的米琪,實際上,是一名沒有出櫃的女同性戀。這就是透過那幅讓人不酥湖的畫,電影想要告訴我們的事情。更進一步,實際上,這詮釋並沒有乍聽之下那麼乖戾悖理,相反,能夠彰顯出電影裡其他一些細節的意義。比方說,前已提及,是米琪自己主動解除了跟強尼的婚約。或者,米琪的職業,是在女性內衣部門上班。或者,電影開頭的那場戲裡,一邊跟強尼聊天的米琪在做甚麼呢?她在就著一件「革命性」的胸罩,描繪一名女子穿著那件胸罩的草稿。更重要的是,至少,我相信,隱約意識到這幅畫的真相所帶來的感受,我們的「不酥湖」,很可以做為理解《迷魂記》英文原片名Vertigo(暈眩)的重要參考。真相讓人暈眩、讓人不酥湖,彷彿臨深履薄般地焦躁,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把這部希區考克經典的片名翻譯成《不酥湖》,其實也是實至名歸的。
至此,只剩下一開始我們為自己設定的那一組問題還沒有回答了。歸根結柢,強尼究竟在不酥湖甚麼?我們又在不酥湖甚麼?而坦白講,對於這兩個問題,其實我不打算再多說甚麼了,留給大家慢慢去思考吧。我只想點到為止。也許,事情是這樣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遇見沒有出櫃的同性戀,都是一件讓人很不酥湖的事情。這並不是因為恐同,因為對恐同的人來說,出櫃的同性戀當然比起沒有出櫃的同性戀更讓人不舒服。但這不是現在討論的情況。現在討論的情況,在我看來,更加微妙,因而,也更加哀傷…
我不知道你們地球人是如何的。但對我們胸部星球人來說,
那不酥湖或者是因為:我們仍舊希望你們能夠誠實面對自己和他人,而不忍看見你們必須有所掩藏。

鐘響了,同學們,記住外星老師的話:
讓人難過的並不是看見被隱藏的真相,而是看見那真相被隱藏、被拒絕、被拼了命地否認。
讓人哀傷的是看見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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