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訊才傳出去,你就後悔了。那小妞,上次她說什麼來著?「我無力翻身」。她不會來的,因為她無力翻身。但這不是你後悔找她去兜風的原因,你後悔是因為你知道她會來。因為你說:「你不來會後悔的」。
幹嘛這麼蠻幹?你幾乎以為是自己喝多了。問題是你一滴酒都沒碰,你只是很亢奮。說起來,亢奮是正常的,你又好多天沒打炮了,而且今天很熱,路上的妹比溫度計還準,一下子肩帶連肩膀都露了。不過這狀況也不是第一次,平常也都沒事。而且你知道,你是真的只想兜風,沒打算搞別的。
你莫名地只想卯起來騎車,在筆直的公路上,超過一盞又一盞橘色的路燈,頭也不回地騎到天涯海角去。只是你不要一個人。
都是那四個傢伙,《天堂酒吧》,馬的那根本不是小說,那是人生。你看著他們,三個老的年紀跟你爸差不多,年輕的那個搞不好早熟一點也可以把你生下來了。見鬼的是你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好像你也在他們的吧裡坐了一輩子,跟他們喇塞,陪他們喝。好像你也打過二戰,在非洲的沙漠裡騎過駱駝,或者騎別的。然後回來,把自己的生命玩殘、弄廢——並不是女人永遠不願意原諒你,或者是非跟別人跑了不可;並不是你真的一輩子注定只能窩在不起眼的角落心不甘情不願地接手你老子的工作混飯吃——你當然是有過機會的,可是你搞砸了——或更慘,你根本就瞎了——以致於天使走近眼前時,你還以為它是來收垃圾的。
不可能。醒醒吧,你不會懂的。你怎麼可能知道,剛成年的女兒要跟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去澳洲「找出答案」,你只好上賭馬場再試一次手氣,接著回家把一疊鈔票塞到她手裡是什麼滋味?她媽還在廚房裡抹眼淚呢。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也許你只是怕,怕你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你沒有辦法聳聳肩,放下書,像你後來分道揚鑣的朋友,說聲「我很遺憾」然後就去念科法所,最後當了律師。你怕,因為你懷疑那是真的。
因為你越來越確定自己是什麼了。
原本你以為那「只是」興趣而已(喔你現在知道這個想法正確的名稱是「阻抗」了),但好死不死,終於被你讀到了人類史上第一次,那後來被命名為「移情」的、精神分析方法創建時發生的故事:「帕朋海姆信賴布羅伊爾這種治療方式,並稱之為『談話治療』,這稱呼沿用至今…這個治療過程的正確說法應該不是談話治療,而是『傾聽治療』。帕朋海姆的談話治療會有效,是因為她和布羅伊爾的醫病關係。光說話是不夠的:病人說話的內容必須被聽到,而且病人必須覺得自己被聽到…佛洛伊德和布羅伊爾是首先允許人類主體為自己說話的人…這是第一次,一個空間被創造出來了,在空間裡的主體經驗意涵,可以被有意尋找,直到被找到為止。至此,分析者和被分析者好比採用新風格努力不懈的詩人和小說家,日復一日、週復一週的重複經驗要點,直到經驗在需要下重新降臨,受到了解」。然後,是超過一百年前某個傢伙對剛出版的《歇斯底里症研究》的評論:「一個航行於人類心靈的科學家,不論再怎麼努力,都不能假裝冷酷、清醒、客觀。他沒辦法避免詩詞方式的思考和表現。但是再次地,他不僅受到主題所迫,在他心中還有其他的騷動和感動。這本書裡有很多智慧、很多的善、很深的感情和心理上的洞察力,而這些必定是出自一顆全知且敏感的心。兩位科學家致力於為他們研究的病患做一正確描述。沒什麼方法比讓病患個別自由地扮演詩人,更能進一步得知他們的心理。然而,如果我們鑽研的是陌生人性格最深處之赤裸、顫抖的心靈,不論我們自己願不願意,都會對之有所回應」。最後,在〈移情—愛的觀察〉這篇文章末尾,佛洛伊德寫道:「精神分析師知道他正與一種具高度爆炸性的力量工作,而且他必須像個化學家一樣非常謹慎且誠實地前進。但化學家曾經因為那些化學物質的危險而被禁止去處理那些不可或缺的、具爆炸力的物質嗎…為了病人的利益,精神分析不怕去處理最危險的心智衝動,也不怕去掌控它們」。
是啊,談話、傾聽、騷動與瘋狂、分析、詩、以愛之名、移情和療癒。
你還想要什麼呢?你一直知道自己流著詩人的血液,卻不懂身體是用來幹什麼的——一具可以聆聽、可以觀看、可以去觸摸、擁有感受的血肉。而現在你瞭解了,那具身體,是為了讓你無照行醫用的。你從沒有這麼感謝你媽過,但小花說對了,這樣你呆在這個系本質上是來亂的。你開始打量著那永遠寫不出論文的現實,並仔細盤算就這樣逃到山窮水盡的可能——他媽你什麼模態都有了,就是沒有必然性。
打開門走出去,你就發覺自己錯了。那衝動不是源於恐懼,那能量也不是為了逃亡。是空氣,是臺灣天氣終於轉暖,溫度開始沒教養地上昇時散發的那種味道。你聞到你第一次讀大學的那個春天和夏天,無視於新竹永遠做不完的實驗,跑去南投跟你當時又寫劇本又當導演的朋友鬼混的日子。那是你們騎車四處亂跑,夜間穿越中央山脈時聞到的味道;或者沒那麼大自然,只是在那間荒涼無人煙近乎牧場的大學宿舍前,喝酒彈吉他聊天時的氣味。那氣息像是賀爾蒙,讓你覺得旁邊就有一個天氣太熱剛洗完澡又開始出汗的女孩子。但在近十年後的今晚又重新辨認出這個味道,你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就搞錯了重點:那氣息裡真正引人狂躁不安的成分根本無關乎性,而是對遠行的召喚。也許唯有這樣才能解釋,後來當你終於有了一個每晚都乖乖睡在身邊的女孩,卻為什麼仍控制不住地寧可騎著車在無聊到極點的台北市區裡窮繞,也不想回家,在又一個夏天的那些夜晚。
不安於室。幹,你還以為你很宅咧。這就是為什麼你想約她。她是你的翅膀,你知道,她會跟你說,她想去一個你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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