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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靈:

今天,如果你出席了當代美學的課堂,就會聽見楊植勝老師再一次告訴學生:黑格爾說,「哲學厭惡抽象」。

我很喜歡這句話。遺憾的是,大部分時候,當我這麼跟別人說,通常得到的反應都是:怎麼會?哲學不是一切學問裡頭最抽象的嗎?或者,比較機車一點的人還會回嘴:我覺得這句話本身非常地抽象。

你也有同樣的疑慮嗎?如果有,我舉個例子給你。我曾經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聽過這樣一個描述:據說,夏卡爾的繪畫最引人注目的特質,就是他的畫裡「充滿了愛」。初聽之時,這個說法令我驚訝。因為就我個人的經驗,我們很少這樣去形容一位畫家。如果你告訴我,德蕾莎修女的作為裡充滿了愛,那麼我能夠理解;甚至,如果你說Dylan Thomas那首〈十月的詩〉裡充滿了愛,我都多少還能想像。但繪畫?總之,被這件事困擾許久之後,有一天我赫然發現,問題不在於夏卡爾是否的確充滿了愛,而是,我不能明白,在這樣的說法裡,「充滿了愛」究竟有何含意?是畫作裡什麼樣的線索,導致了這樣的評價?

所以,當你問我,我有沒有愛的人,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有關心的人、我有慾望的對象、有些異性讓我好奇想要認識、還有些人讓我滿心期待進一步的互動。但,麻煩的是,他們並非同一個人。我談過幾次戀愛,其中尤其以最後一次收尾最為慘烈。想像一下,兩個人以不倫戀的戲劇性開場,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一點一滴地,愛情卻消逝於共同生活的歷程裡,以致於最終只剩下分離的必然性,卻沒有人回憶得起為何非如此不可。這樣的經驗會讓你再也不能確定:所以,我究竟愛不愛他?你將被迫承認愛之為物的抽象性,並最終拋下這個問題,轉過身去,繼續生活。

或者,要讓「愛」變得具體,唯一的方法就是繼續接觸、持續互動。這樣做,我們也許最終將足以形成一則敘事——關於「我」和「你」、關於我們的情感、慾望、行動或思想——那裡頭會有被活過的經驗,事與物的質感和光澤。而到那時,愛容或就只是我們對於這一則敘事的詮釋罷了。

於是讓我這麼說吧,在可能的敘事之外,我別無所愛。而一個單一、明確的對象是否會從我的生命敘事中浮現,成為這則敘事的主題,坦白講,現在的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以上就是我的回答。希望你不要覺得這只是一場紙上談兵的詭辯而已(你說我沒有真心與你交談讓我很難過)。我的心境、或思維,都使得我不再能夠用(我私自揣測的)你期待的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但請相信,我所說的乃出自肺腑。

 

至於憂鬱。

你有沒有發現,後來,莫內再也不積極描繪天空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明顯的徵兆:他失去了對光影的興趣。

我不否認作為一個整體,莫內的繪畫很可能仍舊是主觀的,換言之,裡頭仍辨識得出他個人的情感。但考慮到「主觀」、「客觀」這一組詞彙的相對性,我相信,我們還是可以同意,在「睡蓮」這個系列的作品裡,莫內變得「更」主觀了。這主觀性,首先表現在他拒絕賦予筆下的事物以具體的形象和輪廓。

這把我們帶往展場裡已經討論到的一個問題:抗拒輪廓意味著抗拒「知覺」,但莫內並未因此走向徹底的「表現」;換言之,他也並未容許他看見的世界變得「絕對」主觀——我們依然知道,那裡好像有垂柳,而這裡似乎又是圓圓的蓮葉。輪廓只是消隱,但還未變形。

但這已經是客觀性的極限了。我看著睡蓮,心中常升起一種驚悚的感覺,因為就差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莫內就要跟這個世界失去聯絡了。但他沒有,他的觀看還在,事物仍在眼前。這些畫並不為了表現情感,要這麼做,他需要更多顏色,更強烈的筆觸。同樣的,這些畫也不是關於色彩或線條的研究或實驗,不是關乎形與色「本身」。最後,這些畫裡並無明確的幻想或想像成分,睡蓮們沒有被放大或縮小,垂柳也仍是垂柳,不是披頭散髮、張牙舞爪的女人。

然後是時間。正如你也已經注意到的,在睡蓮系列裡,畫面中的時間變得非常難以辨認。如果有光,也是曖昧的,刻意讓人分不出白天或夜晚,清晨或黃昏。這是他不再執著於光影的又一個佐證:為了掌握光影,將之表現出來,你需要明確的時間指涉。但莫內似乎並不願意交代這些。

康德在這裡具有莫大的啟發性,因為他說,時空是直觀的純粹形式。根據康德,任何一種與對象的接觸都要透過直觀,而人類的直觀之所以叫作「感性」直觀,正是因為那直觀必須以時空作為其可能性的條件。不以此為條件的直觀是「智性」直觀,那是天使等生物才有的。於是,你應該已經可以自行推出,照康德的說法,取消了時空,我們不可能會產生對任何對象的知覺。

總結一下以免你被這跳躍的論述方式搞昏。首先,莫內不再呈現天空與水面的對比。這些畫就其主題而言或許是睡蓮,但實際上被畫出來的,只是些水面上的倒影,是「虛像」。這樣做的主要結果,是取消了對空間的指涉。其次,藉著將用色簡化至綠與紫的主調,尤其是他對紫色的運用近乎消滅了光線,莫內迫使觀者放棄辨認時間。而康德告訴我們,沒有時空參照就不會有知覺。最後,如上所說,莫內儘管朝著主觀走去,卻停留於客觀性的臨界點,並未將之爆破。

那麼,所以他究竟在畫什麼?在我看來,他試著把握的,於是只能是那剛巧座落於sensationperception之間的幽微地帶。那不是知覺,因為知覺需要時間與空間的座標;那同樣不是純粹的sensation,因為sensation完全是主觀的。那被把握到的認識維度我無以名之,只能曰「觀照」,或者,如果你願意接受另一個詞,我會說那甚至不是認識,而是一種「冥想」了。

而從事這樣的觀照或冥想的主體,我稱呼那狀態是憂鬱的。在此,憂鬱不是指心情不好,也不是冰冷無感。憂鬱是你為了進入莫內所觀照或冥想的那個世界,必須付出的代價。此時,你與外界維持著最後一絲聯繫,卻對自己所遭遇到的不甚在意。你仍在看,但對於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卻再也無法確認。仍然有溝通,但溝通的內容邈遠不可捉摸。憂鬱是你和世界剛醒來的瞬間,你揉著惺忪睡眼,發現意義不在,但並未失落,相反,它只是還沒有形成而已。

這樣原初的狀態彷彿一種哀傷的喜悅。而我們是否可以私自揣測,晚年的莫內心境確實近乎如此?

 

 

陸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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