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想謝謝你。你問了我一個非常好的問題,讓我有機會停下來想一想,所以,身為資深的流浪者,我究竟怎麼了?
人為什麼會流浪?讓我們姑且這麼假定:這個流浪的人,既知道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也很清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然而他流浪,換言之,他去不了那個想去的地方,這件事情是如何可能的?
但在我開始回答以前,我希望你能夠先接受上面的假定。這兩個假定非常重要,因為,如果我們懷疑第一件事,那麼接下來的討論就會顯得多餘。一個人,若是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那麼,很明顯地,他的當務之急就會是儘快弄清楚這件事情;否則的話,他往後的一切行動、一切規劃、乃至於一切的追求,都只會是盲目的一廂情願而已。對這種人來說,哲學大概是他最不需要的東西了,而我相信你並不是這樣。至於第二個假定也是如此,如果一個人實際上並不清楚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一樣,他的當務之急也會是儘快弄清楚這件事情。更何況,相對於第一種狀況,這種狀況簡單得多,大部分時候,我認為,人只要給自己一段時間,好好靜下來聆聽自己,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所以,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原諒我樂此不疲地開這個玩笑,我從高中時代起就很仰慕綠制服的高材生們),我想我不需要在這些前提上做太多文章。
但我們流浪,我們為了居無定所而憂傷徬徨。而在流浪許久以後,我能夠告訴你的是,我發覺,問題是出在地圖上。
地圖很重要,因為我們是理性的動物,不可能單憑直覺行事。但一張錯誤的地圖,會讓你耗費無盡的時間站在原地去追問這個自相矛盾的問題:我真的想去我想去的那個所在嗎?而永遠不能到達任何地方。
在哲學裡,這個情況尤其棘手。因為哲學正是我所知的唯一一門學問,涉足其中的人,必須自己為自己把那張地圖給畫出來——我們沒有明確的研究對象、沒有固定的研究方法——那被稱為「哲學」的事物究竟是什麼,往往正是困擾了無數哲學家一輩子的難題。
弔詭的是,我們有哲學系,我們有所謂的「哲學教授」負責「教」學生哲學。凡此種種,似乎都直接抵觸了我上述的論斷。畢竟,你會問,難道這些課程這些知識之存在,不就是為了提供那些想要遊歷哲學之人,一張最起碼最基本的地圖嗎?
我不否認這點,但我如此急切地想要告訴你的是,我認為在你為自己的哲學版圖釐定疆界以前,一切現成的、由他人交付予你的地圖,都僅供參考而已。舉個例子,老師們的確會這麼說:哲學可分成兩大領域,美學與倫理學探討價值,知識論與形上學則追求真理。但,姑不論這價值與真理的二分法究竟站不站得住腳,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在西方哲學近三千年的歷史裡,幾乎沒有任何重要的哲學家,會以「我的知識論」、「我的倫理學」這一類的說法來稱呼自己的哲學;換言之,所謂「形上學」、「知識論」等學門云云,不外是某種方便的標籤或提法,而如果就這麼死心眼地沿著這些路標走去,我懷疑,最後人所能抵達的只會是一堆教條閉合而成的死巷而已。
或者意識形態。小花說得對,認為哲學「一定」要討論人生意義也許最終不外是某種偏見在作祟,但我想問的是,認為哲學「如果探討了人生意義就一定是出於意識形態」、就一定是「錯誤的」,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識形態或偏見嗎?哲學為什麼不能討論人生的意義?那愛呢?美?友誼?信仰?而如果一門被稱為哲學的學科必須如此劃地自限,必須如此小心翼翼地不去思索那些重要的字眼,那麼,我看不出來它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在A Single Man這部電影裡,主角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If it's going to be a world with no time for sentiment, Grant, it's not a world that I want to live in.
哲學的格局亦應如是。
所以,不要怕當個異端份子(當然我知道你不怕),不要因位居於支流而不安(因為誰是主流誰是支流往往很難講),跑去文學領域的哲學也仍舊是哲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最重要的,不要怕立場尷尬、不要因為恐懼流浪而將就任何一份不屬於自己的地圖——哲學向來是、也始終只會是,那些最勇於走自己的路的人所留下的軌跡。
共勉之。
陸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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