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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麼解釋,一位總是被宣稱「充滿了愛」、「讓人感到幸福」的畫家,卻讓人在親身接觸原作的當下,一心只想要逃離展場?

 

1941年,為了躲避納粹德國的威脅,夏卡爾舉家遷往美國。他在那裡滯留了七年,然後重返法國。不可思議的是,在他4148年間的作品裡,我們完全看不出來「新大陸」的景觀在這位出生於俄國鄉下、生命中大部分時期都在歐洲活動的畫家眼裡,是什麼樣子的。夏卡爾在美國,既未受到震撼、復無任何啟發,美國的生活就只是在他的作品中缺席了,如此而已。

而事實上,這樣的缺席並非僅僅在一個地區性的層次上發生而已。綜觀夏卡爾的繪畫生涯,一個極為引人注目的特質即是:當我們不再僅著迷於於其意象之神異、色彩之華美奇幻,我們立刻就會發現,他繪畫的元素,少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房舍、動物、花束、新郎和新娘或愛侶、樂器、晚年的宗教主題,這樣簡短的條列近乎就窮盡了這位極為高壽的藝術家一輩子畫過的東西了。

問題是這樣的:重要的並非完全是他畫了些什麼,因為我們發現,有太多太多的事物,他不願、或無能,去畫。

這吻合我們對夏卡爾畫作的初步印象或感受,尤其是台北故宮近期展出的那一批多數是晚年的作品。典型的配置是這樣的,首先,背景是一片幽深而陰暗的藍。在藍色中,依稀可以辨識出某種城市或鄉下小鎮的景觀,此外,常有一些奇特的小物件,諸如樂器之類的,同樣溶在背景裡。然後,背景中輪廓最清楚的,往往是一對戀人或新人中的男性,這位男性總是不變地只有一個姿態:緊緊擁抱著他的新娘或戀人。與此相對,新娘是極為醒目的,因為她穿著一襲全白的衣裳,彷彿漂浮在那深藍的背景之上。最後,會有一束花,擋在這對新人前面,或者與新人並置於畫面中。這一束花,常常是整幅畫裡最富於色彩的部分。

在這些畫裡,輪廓往往並不清晰,人或物(尤其是人)是藉由逐漸暈染開的顏色變化來取得形象的,而夏卡爾的筆觸很輕,似乎是害怕驚動了看畫的人。輔以上述的畫面結構,產生的結果是:你會覺得他的每一幅畫,都像是一場夢境。也許我們不應該說「像是」,因為這些畫並不「夢幻」。毋寧說,他的一幅畫「就是」一場夢,若是觀看良久,將足以把你帶離任何當下實際的情境,而進入一種失重、漂遊的狀態。於是,單幅觀之,這些畫或許還能令那些想要從現實中逃離的人感到放鬆或愉快,但一幅接著一幅,到最後,你會懷疑,自己是否身陷於某個噩夢之中,而被詛咒了永遠無法醒來。一言以蔽之,夏卡爾這些作品裡現實感的缺如與匱乏強烈到了讓人難以忽視甚至忍受的程度。

但也許我們不應太過強求。如果我們不讓自己忘記,第一,夏卡爾是一位二十世紀的畫家;第二,極其罕見地,他是一位猶太人畫家。而為了這兩個齒輪相互嚙合而生的創痛,你會願意原諒他選擇逃避,儘可能地遠離、背過身去,不看那令人難以卒睹的現實。你還記得策蘭的下場。

於是,在這個意義上,夏卡爾的確無關乎愛與幸福。他理應是悲傷的,而那悲傷是如此地巨大,使他身為畫家,卻甘願放棄他的視覺——夏卡爾並不向我們描述他「看見」了些什麼,他只畫他能夠畫的。那些不著邊際的小物件如此可以為吾人所理解。就像一個恐懼無助的孩子,自惡夢中驚醒,本能地去抓取床邊的布偶或玩具。那些牛羊、小小的房子、樂器,在白晝是他的屏障,護衛著他不受現實的傷害;而到了夜晚,則有天使與燭光陪伴著他,帶來安慰。夏卡爾緊擁著這一切,正如那遍及他一切作品中核心的象徵:那男子以令人窒息的強度焦灼地摟抱著他如夢一般虛幻、沒有重量、漠然的新娘,正如他自己全然地依附著他的藝術,那由他自己所創造出來的護身符。他應當清楚,失去後者,他將一無所有,以致於在〈舉杯歡呼的夫妻二人像〉(191718)裡,他讓自己整個人跨坐在穿著白色禮服的妻子蓓拉肩膀上。

 

但繪畫不應該、也不可能全然與視覺無關。畢竟,在繪畫中,藝術經驗終究要依賴視覺為媒介,無論是對藝術家或欣賞者皆然。釐清了夏卡爾畫作中繪畫與現實的關係,我們接著要問的是:那麼,他的繪畫在何種意義上仍舊是繪畫,換言之,與視覺相關?

夏卡爾說,生命的終點是一束花。

而那的確就是我們所看見的,如果我們再一次信任自己的目光,尾隨夏卡爾,走進他的夢裡。

或者那不再只是一場夢而已了。這一次,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些畫作不應該被粗糙地理解為夢一般地組合、拼貼而成的無層次區別的畫面。因為不與現實相對,談論夢境或幻想便失去了意義。而身為如此專業的作夢者,夏卡爾勢必清楚這對立的重要性。換言之,為了保留生命與花束的差異,為了讓通向終點的過程真能有其意義,夏卡爾必須向我們展示他的現實,而且就在那些畫面裡——即便那現實退得再遠,變得再朦朧、再模糊也一樣。

我們因而有理由相信,這就是前面描述過的,夏卡爾作品裡背景的意義。無論是房舍櫛比鱗次的小鎮,或塞納河蜿蜒流過的巴黎市景,以及往往在遠處悄然聳立的鐵塔,這些,正是夏卡爾生活過、或正生活其中的現實。然後,透過閉上雙眼的男主角媒介,在小物件們的庇護之下,我們開始作夢,夢見了那永恆的新娘。總結了這一切轉化與追求的終點,則是最前景、讓人打一開始便注意到的花束。而那,也唯有那,才是夏卡爾真正希望我們在他的藝術中看見的東西。

以上的推論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得到支持。面對夏卡爾的畫作,我們的視覺實際上會自動地遵循一種辯證的邏輯:首先,在整體色調十分陰沈的畫面上,我們會去尋找顏色。這並不困難,因為繽紛奪目的色彩就被置放在畫面最顯眼處,並且,我們立刻就能辨識出來,那色彩是來自一束花。於是,接著下來我們的目光會轉回原本不甚清楚的背景部分。而就是在此處,隱藏著夏卡爾畫面結構的用心:基本上,他畫背景的方式會讓我們難以看清其中任何清晰、明確的事物。然後,這失敗的嘗試首先能夠在新娘的白衣上得到安慰。但那仍是不夠的。如果我們不死心,會想要在白衣幽微的光照下再次試著看清楚背景裡有些什麼。然而,這一次我們依舊不會成功,實際上,夏卡爾會迫使你最終放棄這個企圖,從現實中退卻、逃離、抽身而出,像他一樣。

但且慢,別轉過身去,藝術家彷彿在向我們請求著:再看一眼吧!

 

然後我們終於「看見」了那束花,看見了在這整個追索過程的終點閃耀的顏色。

那是真正的安慰。

即便來得這麼遲、這麼希罕、這麼艱難。

生命的終點是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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