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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這是第幾次了，我的行動再度引起高度的爭議。
前幾天，同學以無比誠懇的口氣跟我說：「大禹，那真的不適合你。」接著是我親愛的妹妹直接了當地問我：「你是走投無路才會想到這個點子吧？」好友BK則在我興高采烈地宣布這個消息之後，對我投以狐疑的眼神，假如我沒有誤解的話，那眼神的意思大概不外乎就是"你還不夠娘嗎？"之類的……
天知道我只不過是想要去試上一堂瑜珈課罷了。
一低頭，前陣子新買的小說《人性污點》靜靜躺在腳邊，封底上，印了這麼一句話：「關於我們的真相是無窮無盡的，謊言也是如此。」
好吧，那麼也許我應該承認，在努力不為自己的各種抉擇賦予太多意義的重擔，想要儘量活得簡單一點的同時，學瑜珈，這件事，極有可能，同樣仍舊是出於一連串盤根錯節的複雜動機。
官方說法：我希望能讓身體變得柔軟一些，連帶地，讓自己看上去輕鬆一點；還有我的的確確缺乏運動，而在荒廢了這麼久以後，瑜珈似乎是個不錯的開始。
小道消息：但或許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什麼瑜珈，我要的不過是一個讓我能夠定時前往舞蹈教室的好理由罷了。在我的想像裡，舞蹈教室就是舞者們出沒的所在，就像歷史系學生與圖書館書庫不棄不離一樣天經地義。而我一直希望能夠認識一些舞者，想在舞蹈教室裡頭和他們率性地交談，有機會的話甚至問問他們，用身體來書寫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一直偷偷嚮往著舞者那種美好的姿態，經過他們的時候，總會忍不住不得體地好奇窺視。
坦白從寬，我承認自己對美麗的身體全無抵抗能力，只是現在終於想開了：既然這麼喜歡，何不試著去接近？說不定，反而能夠從此變得更坦然。
所以讓我們重來一遍。我去學瑜珈，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對美麗的身體感到習慣。
我上課的地方就在復興南路上，大馬路邊的五樓，出電梯之後是一個小小的玄關，鞋子便脫在這兒。進門左手邊有一個櫃臺，右邊兩間教室，朝走道是一整面的玻璃大落地窗，上課的情形可以從外面一覽無遺。再往裡走是置物箱、更衣室、廁所和淋浴間，同樣整理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整個場地雖然不大，但布置得舒舒服服，讓人感覺溫馨而放鬆，雖然之前也帶著妹妹轉戰過大江南北各舞蹈班，見識過一些更豪華甚至更專業的排場，我還記得第一次來參觀的時候，幾乎是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沒多久我就領悟了其中的奧秘何在——那是一個全然陰性的空間。
使用這樣的形容，並不代表她的裝潢是以粉色系為主調或充滿各種可愛的小飾物，這些我們習以為常會與"陰性"一詞發生聯想的元素，我也並不是說她顯得嬌媚、慵懶乃至柔弱無力；相反我覺得那個空間裡充滿了力量，只是那力量，或說能量，並非以一種醒目的、有稜有角的形式表現出來。那個時候，我和妹妹站在那裡，下午的課程還沒有開始，除了櫃臺老師偶爾和我們親切地交談之外，沒有別的聲音。地板是無聲的，盆栽是無聲的，事實上一切都是無聲的，但在那樣的寂靜當中，我彷彿感覺到一股含蓄的能量在默默流動穿過更衣室的門簾，進出教室，徘徊於芭蕾舞者練習用的扶桿，接著繞過飲水機蜷伏在我們腳邊，流連不去。那能量串連起她經過的所有東西使之彼此發生關係相互呼應、共鳴，就這樣把一間定義清楚、功用明確的舞蹈教室變成了一個生氣勃勃、飽滿而有待詮釋的有機的空間。我們就像站在一座森林裡，氤氳的霧氣蜷伏在我們腳邊，流連不去——
一個無比優雅的暗示浮現：留下來。
而當時甚至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我想起上一次有類似感覺的經歷。那是在我已經當了一年多家教的某一次上課。我的學生是女生，和她媽媽（也就是我老闆）兩個人住在一棟公寓的三樓，養一隻漂亮極了的米克斯母貓（後來這個家庭的人口並未增加但貓口卻直線上升到人口數的兩倍之多）。奇妙的是，事後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一次都沒有，也幾乎沒有看過任何照片或者能夠提醒他存在的物品。在我近兩年的家教生涯裡，這個家，彷彿自始至終就是那樣自然地以一種男性缺席的方式運作著；或者，那根本也算不上什麼缺席了，應該說，在那個家裡，至少是我活動範圍所及的客廳、兼作書桌之用的餐桌以及浴廁等空間，本來就已經顯得自足，而無待一個男性的身影來將之填充圓滿。終於清楚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天，其實也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我們像平常一樣上課到了一個段落，停下來休息，享受著我老闆那永遠不虞匱乏源源不斷的各式甜點，一邊輕鬆地談笑。這個時候，女生總是會興高采烈地把貓咪從籠子裡抱出來，在客廳裡追著她跑或摟在懷裡逗她玩。一切都很平常而愉快，直到我老闆要催她女兒繼續上課，而把貓咪從手中接走的那個瞬間——母親和女兒，親密地爭奪著一隻靈巧的小母貓——我彷彿忽然領悟了那樣和諧優美的畫面裡隱藏的秘密：她們全都是陰性的。而長久以來，我在這個家庭裡所感受到的某種特殊的溫情與舒適，這個空間之於我除了一個教數學的場所之外那種奇妙的魅力，大約便是來自經由種種女性特質的細節與女性活動的韻律，合力構築而成的微妙氛圍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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