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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每個人的生命裡總會有這樣一些事物,盤據在我們目光可及的朦朧遠方,靜靜地等待著。那些東西,在我們初次知曉的時刻,可能都曾以為永遠不會與之發生關係的。因為當時,我們或者太年輕、太單純;更多時候是太自顧不暇、太自以為是,太相信人生,不過就是我們當下所以為的樣子,甚至,能夠就這樣一直下去了。
比如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抽菸的人。
比如酒,一直到後來不知道第幾次,你習慣性地坐在吧台上和朋友邊喝,邊痛快或沈重地暢談著些什麼,才會在某個沈默停頓的瞬間,猛然醒悟:原來,這就是以前,他們,那些大人說的,酒啊!
也比如你終究會遇上的一個讓你喝了許多酒的女人……
那些都是會發生的,將要發生,或者已經發生。於是你半帶驚訝、半是困惑地看著自己的人生,滑向某個早已聽說過,卻遲遲不肯相信,好像只要你持續地不信,便得以延遲其來臨、暫緩其運轉的命運軌道。在那個軌道上,慢慢地,許多物件便如此一一浮現了,以一種宿命地偶然的姿態,再一次,召喚著你。只是差別在於,這一次,你心裡忽然無比清楚,並且終於心甘情願地承認,那,的確是和你有關的。
對我而言,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正是屬於這樣的一種存在。如今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和我那些什麼都讀的朋友們,"我們",是不讀村上春樹的;但同時,我們知道這個名字的時間也同樣地長。在那個苦悶而憂鬱、充滿象徵主義的年紀,讀或不讀什麼對我們這些文藝青年而言,往往就是頭等重要的大事。然而我們抗拒著村上春樹,像要藉此來抗拒當時的我們所不願接受,或無法認同的一切:村上春樹流行、暢銷、多產、不夠嚴肅且缺乏深度(那時我們這樣以為),這一切,都使他彷彿背負著某種原罪,在尚未認識以前,便得罪了我們。
後來朋友們都走了。
後來我漸漸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讀書,試著讓這個世界需要抗拒的部分變得少一點。
然後她來了,她告訴我,《挪威的森林》(我還記得那好像是村上春樹最紅的書之一嘛)非常好看,她把書帶來給我,於是我便看了。
拿到書的時候你不禁莞爾。大約是新版吧,跟你記得的樣子有些出入,但真的是很漂亮的書哪,上下兩冊,紅綠兩色。你幾乎是情不自禁地立刻掉進了早已放棄許久的象徵主義——紅與綠,紅綠燈。你開始想像無數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年輕人手裡正好捧著這樣的一本書,或者,正因為遭遇了十字路口才開始閱讀。你想像這本書極有可能類似某種指南,為人們標示出何時可以前進,何時應當停止。那麼她呢?那個把書帶給你的人,她也是這樣的嗎?是這本漂亮的書,陪著她走過了生命的某些個十字路口嗎?
你沒有問。
你只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的。
我好久沒有讀到這麼溫柔的小說了。好久沒有,被一本小說喚起同樣柔和的感情,以致於在還沒有讀完的時候,便急急地想要為它說些什麼。我喜歡書裡每一個登場的人物,喜歡故事的情節,喜歡那用以表達出這一切的語言,包括它抒情的腔調、悠緩的節奏。我也欣賞這本小說裡的溫厚和幽默。
但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讓我驚訝不已的,是我喜歡上了《挪威的森林》裡的村上春樹。
原來他和你曾經是一樣的。 他告訴心愛的女孩:「大概是我的心有一層堅硬的殼似的東西,能穿過那個進到裡面的人非常有限吧。所以大概沒辦法很順利地愛別人」;談起學校的生活,他說:「我在大學的班上一個朋友也沒有,宿舍裡來往的也都是泛泛之交」;他對學生運動的感受是:「解體之後拆得七零八落,用腳踐踏得粉碎吧!我一點都不在乎」,並且在學運無疾而終,發現了那些學生領袖見風轉舵的行徑以後,在心裡呼喚著最想念的人:「喂!Kizuki,這是個爛透了的世界」;最後,討論到正常與瘋狂,在與世隔絕的療養院裡,他這樣安慰生病的朋友:「我認為扭曲的那些人全都健康地走在外面」。
他想,他說。你發現他身上帶著如此明顯的疏離的氣質,確定他必然深深困惑於成長的種種卻又始終堅持著理直氣壯地,以一種全然自我的方式去探索這個世界,以及,或許,愛的可能。你看著他擺出一個又一個抵抗的姿勢,卻又往往在真正的柔情面前不知所措。多麼古怪、矛盾而又孤獨的孩子啊,你想,那麼嚴肅,嚴肅到近乎可笑了。但你不忍心笑他,因為後來你終於明白,那就是青春,以及關於青春的全部。
那是你直到目前為止的大半生都在試圖寫下的抒情詩。
而差一點點,你就要認不出他來了。在你自認為已經長大、多少人事物都被拋下而後才得以無比艱難地好像跨越到了彼岸的此時此刻,事實證明,有些東西終究還是跟隨著你,或者,你並未忍心將之遺棄。那便是你和這本《挪威的森林》互相辨識的憑證,在命運的巨大反諷之下——你原本以完全相同的名義,堅決抗拒的這本有關抗拒的書,最後來到你的面前,並正因為你曾經那樣認真地抵抗過,而被你徹徹底底地理解了——青春的火焰餘燼猶存,你的心,也同樣還微微地溫熱。
就像我希望自己會永遠記得,那個陽光普照的上午,當我坐在落地窗前,第一次打開那本遲來得剛好的書時,她就在我身邊。
翻過目錄之後的第一頁,上面印著:
「獻給許多的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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