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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神獸與聖人的家裡看了這部片子。看完之後聊了許多,從佛洛依德果然是一個諧星,聊到藝術的現代性(不要懷疑我們平常真的都在聊這些,再一路聊到了女性藝術家的困境。當然,一如往常,這些討論並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我想如今我身為哲學家的憑證之一,就是我會問的那些問題都非常非常地具體,而且沒有答案——一個經過修正之後的黑格爾典範的判準——不過這並不妨礙大家聊得盡興。只不過,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意識到一個狀況:我好像掏心掏肺什麼都講了,唯獨是忘記告訴他們,究竟,從精神分析本身的觀點,要怎麼閱讀這部Mahler auf der Couch(Mahler on the Couch)
所以回來補記一下。

台灣的片商有一種奇怪的嗜好,就是喜歡利用翻譯片名的機會誤導觀眾。這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固然,有的時候這些莫名其妙的翻譯其實也無傷大雅,比方說把Hope Springs翻成「真愛開玩笑」,我們都明白其實愛開玩笑的是片商本人;不過,也有些時候一旦被騙名誤導了,我們就會像曼楨與世均(用典聖人最近在看的張愛玲所以不要說我逢張必反雖然我真的是或安真與生蠔一樣,回不去了,再也沒辦法搞清楚電影到底想說神馬。比方說,當片名從「沙發上的馬勒」變成了落落長的三小「馬勒,獻給妻子的柔板」的時候。
因為這部電影,我不想故作驚人之語地說,其實從頭到尾都跟周美青無關(奇怪ㄟ你到底本來誰說有關了,而是的的確確無關乎馬太太愛爾瑪。或者,讓我們這樣說,當愛爾瑪第一次真正在電影當中出現,很可能已經是電影的尾聲,當馬勒的旁白讀著那封真情流露、讓人動容的信,畫面上終於出現了一名看上去早已飽經風霜,不再青春亮麗、明豔動人的老婦人的時刻——而如果我們還記得,從頭到尾,在這部電影裡,愛爾瑪始終都是不老、不死,彷彿年齡被時光凍結在馬勒邂逅她的那一瞬,那樣的一個絕世美人。所以,根據未受到惡搞的原片名,我們應該相信,這電影主要是關乎馬勒一個人,還有一張沙發。當然,那張沙發的主人同樣來頭不小,所以我們應該一併列入考慮。
那是做為行軍床的佛洛依德的沙發。而任何時候,只要這個名字一出現,我們大概就可以確定,事情不會是我們原本以為的那個樣子。

哪個樣子呢?簡言之,這部電影容許至少兩種大相逕庭的詮釋。一種,當然,就是我現在逼不得已違反我早睡早起的規律生活作息原則熬夜寫作想要說明的精神分析的詮釋;而另外一種,姑且讓我們稱之為「道學家的詮釋」好了。
根據道學家的詮釋,這片子是馬勒獻給妻子的柔板。而為什麼要把柔板獻給妻子呢?因為在這種詮釋下,馬勒是一個壞人。他娶了愛爾瑪之後,便無所不用其極地剝削她、利用她,非但完全無視愛爾瑪本人的藝術企圖與事業野心,反而連續讓她懷孕,一連生了兩個孩子。簡言之,馬勒強逼愛爾瑪過著一種完全以他大老爺、音樂天才、不得志的藝術家為中心的生活,全然沒有自我、沒有一點點喘息的空間。於是,終於在一次因病前往療養院療養的機會裡,愛爾瑪決定要轟轟烈烈地愛一場,找了隻小狼狗來沒日沒夜地打炮。打到東窗事發,馬勒終於崩潰,只好乖乖去躺在那張行軍床上,任憑另一個大老爺、天才發落,忍受這個傢伙沒完沒了的雪茄二手菸,以及喇賽和屁話。而如果愛爾瑪紅顏薄命、馬勒是壞蛋,佛洛依德負責什麼部分呢?他負責讓馬勒想起,在風流韻事東窗事發的那一天,當馬勒怒氣沖沖地拿著戴綠帽的證據要求愛爾瑪給個交待時,豁出去的愛爾瑪到底當下對他說了些什麼——那原是他不願意聽見,或就算聽見了也當成放屁的指控,指控馬勒為了一己之私,毀掉,或說犧牲了她的人生,而她不願就此妥協,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所以馬勒還是吃自己吧,諸如此類的。
於是,一旦回想起這一幕裡所有的細節,聽見了愛爾瑪狂風暴雨般的詠嘆調,馬勒終於醒悟,發現了自己是一個多糟糕的男人。前面提到的電影結束時的那封信,於是也許就算不能視為馬勒洗心革面的懺悔,頂好也可以看作是,如天外飛來一板的中文片名所說,一曲真心誠意的柔板,指向兩人之間,就算在現實中可能已經來不及發生,但至少是精神上和解的可能。
看起來很像回事對不對?畢竟,在這樣的詮釋裡,我們同樣也找得到嫉妒、自私、愛,乃至當然的,恨;我們甚至也有了被壓抑的記憶,以及那記憶隨著分析再度被召喚回來的過程。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很容易就以為:原來精神分析是這麼樣的一回事。
想太多了。並不是只要有個鬍子老頭把你放倒在行軍床上,一直問你最近有沒有打炮,而且問過之後自己還忘記所以一共問了三次,最後讓你領悟了一個道理,把帳單寄給你,這樣就是精神分析。要是精神分析這麼簡單,那麼我大概就可以說自己是個「沒有行軍床也不會寄帳單」的分析師了。很可惜,我不是。我想成為真正的分析師。而以下就是我的修業成果。
前面也同樣暗示過,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這電影主要只關乎馬勒一個人。但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意思是說,馬勒遭遇的問題,全然是他自己捅的簍子,與別人不相干。當然,你會說,本來就是他的錯,誰叫他對愛爾瑪那麼壞,才會搞到自己被戴了綠帽子。不過,這是道學家的詮釋,不是精神分析的詮釋;精神分析的詮釋更加酷炫一點——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愛爾瑪很可能根本就沒有外遇,換言之,馬勒遭遇的婚姻危機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
是不是很嚇人?沒錯,我們佛洛依德的學生都知道,嚇被分析者、嚇讀者是全世界最好玩的一件事了。不過嚇人也有分檔次,等而下之者,是靠著嘴砲、編故事、亂掰來嚇人,不過分析師可不會這樣。分析師拿來嚇你的,都是真理,是可以被證成的、有憑有據的胡扯,而這,才是精神分析真正當仁不讓的恐怖之處。
但是,要怎麼證成這電影裡根本沒有外遇、沒有一晌貪歡、沒有婚姻危機呢?很簡單,只要看電影裡的分析到底結束在何時就好了。根據前述道學家的詮釋,電影中佛洛依德對馬勒的分析,終結於馬勒終於回想起那次衝突中愛爾瑪究竟說了什麼的那一刻。可是,這不會是分析的終點,因為想起來說了什麼並不夠,在精神分析裡,我們還得知道那些話究竟有什麼「意義」才算數。
否則要分析師幹嘛,大家吃飽沒事自己努力回憶一下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ㄇ。
而那些話的意思是,電影裡的佛洛依德毫不留情地指出——這也才是分析真正的終點處——「無論愛爾瑪是否真的移情別戀了,她都會虛構出這場外遇,只為了告訴你你必須知道的事」。換言之,很明顯,佛洛依德根本打從心裡壓根兒不相信愛爾瑪,如馬勒所以為的,已經讓他戴了綠帽子;佛洛依德根本不在乎這件桃色緋聞的真相,不曾幫著馬勒思考挽回愛爾瑪的可能性。那麼,佛洛依德在意的是什麼呢?什麼是那件「馬勒必須知道的事」?這裡,讓我們回想一下在這兩個傢伙第一次相遇,各自強迫症發作只好分道揚鑣回去工作之後,佛洛依德在房裡的工作成果。佛洛依德在書桌前寫道,馬勒似乎只有在充滿激情的狀態下才能夠工作,只能以痛苦的感情為媒介來從事創作;更進一步,在馬勒再一次闖進他的房間之前,佛洛依德斷言,是馬勒自己,有著「嫉妒」的需求。
這樣,撇清了愛爾瑪偷吃的道德責任、把問題的焦點轉回馬勒一個人身上之後,我們會發現什麼驚人的真相呢?我們會發現,很簡單,那個飽受丈夫欺凌的、鬱鬱寡歡、不得志的女青年藝術才俊愛爾瑪,從頭到尾都不曾存在過,是馬勒自己的想像,造就了這麼一號人物,以便這個人物可以待在他的身邊痛苦萬分、生不如死,除了背叛他之外別無出路。而馬勒為什麼這麼無聊,要捏造這些事情來嚇自己呢?不為別的,只因為這樣做,他、很、爽。這樣做能夠滿足他的罪惡感,讓他覺得自己有錯,該受懲罰。而佛洛依德想要告訴他的不外就是,其實你雖然人蠻差的,不過並沒有爛到這個地步,請不要想太多,還是早點回去,找你深愛的妻子一起洗洗睡吧,我也豪想繼續回去渡假阿QQ

怎麼樣?是否很驚人?所以,妒火中燒而跡近瘋狂的馬勒的確是自找的,不過不是因為他先傷害了別人所以被別人回過頭來擺道,而純粹只是因為他是個喜歡自責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在精神分析裡有個名字,叫做「強迫症患者」。佛洛依德本人大概也是這副德性,所以才能在見面十數小時的極短時間裡快速地認出馬勒的病根子,並且因此喋喋不休地追問他,你到底在內疚啥阿?
於是,到此,我們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我們似乎非但不會得出道學家那樣的詮釋,我們甚至會得到跟道學家們完全相反的結論。我們的結論是:親愛的馬勒,所以請你鼻要再自責了,愛爾瑪很愛你,放心吧,你就縮回家裡繼續寫你那些反動的交響樂吧。然而這樣的結論有點惱人,畢竟,跟著電影重溫了一遍馬勒與愛爾瑪相識相愛經過的我們觀眾,總難以擺脫這樣的印象:無論如何,愛爾瑪犧牲了自己,成了馬勒夫人,也成就了馬勒,這是不爭的事實。難道對這樣不盡公平的犧牲,馬勒,或我們,可以就這樣袖手旁觀、不置一詞嗎?或者,經歷了這一場分析,馬勒難道應該繼續他原本那副死德性,把包括岳母在內身邊的全部女人,都當成他「藝術上的盟友」,繼續加以利用、使喚,只為能夠成就那些不朽的作品嗎?
對這兩個問題,精神分析的回答很是奧妙,甚至一眼看去並不相容。而這是因為,這兩個問題本質上都是「倫理的」,涉及了傳說中的「精神分析的倫理」Ethics of Psychoanalysis。而精神分析的倫理,是連向來口齒不清的拉岡想裝講不清楚也裝不出來因為是真的講不清楚,然後當代的歐陸哲學家們有志一同都在想辦法要搞出來的東西(至於分析哲學家呢?看看雞蛋糕就知道他們落後多遠了我們不要理他們)。但是請容小弟斗膽,在這裡試著回答看看:
關於第一題,精神分析的回答是Yes,我們可以袖手旁觀、不置一詞,繼續眼睜睜地看著愛爾瑪被馬勒精神兼肉體凌遲(佛洛依德為了嘲笑馬勒故意問了他三次他跟愛爾瑪到底還有沒有性生活而答案始終不變是沒有),因為,這是愛爾瑪自、己、選、擇、的。這是他們愛情的形式,旁人無從置喙,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除非,有朝一日換愛爾瑪崩潰,而我們看到了一部叫「行軍床上的愛爾瑪」的電影為止。換個方式說,愛爾瑪為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場婚姻,這樣一位丈夫和戀人,那是她的症狀、她的潛意識的問題,而這些,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該拿去煩馬勒。
每個人都只能為自己的瘋狂負責,這就是精神分析的民主原則。
至於第二個問題,答案出乎意料,卻是No,馬勒不應該繼續他原本的惡行惡狀,應該要對他的枕邊人溫柔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剛剛才說,精神分析不鼓勵我們插手別人的家務事嗎?
理由在於,前已論及,馬勒的狀況是典型的強迫症,而典型的強迫症就是會對別人很壞,說別人聽的音樂是垃圾,罵別人推薦的文章是屎,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確定自己果然是壞人,是該受懲罰、該被打屁股的壞孩子;而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真的被打屁股,然後覺得爽兮兮的。不過不要誤會了,強迫症並不是受虐狂,根據拉岡的分類,後者屬於變態而前者屬於精神官能症,嚴重程度完全不可相提並論。至於到底差在哪裡,讓我們在這裡簡單起見給出一個臨床上的描述就好了:簡言之,當強迫症被打屁股,他是真的痛,也是真的難過,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家——他並不知道此時其實他正在「痛並快樂著」;但做為變態的受虐狂並非如此,當他被打屁股的時候,他是真的就已經很爽了,搞不好當場就射了或潮吹了也說不一定,以上。
因此,搞清了這個強迫症的機制之後,我們分析師當然還是要鼓勵一下強迫症患者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不是因為他原本到底壞到了什麼程度,而是,出於自責的需要,他的確有可能會幹出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來。而精神分析當然不樂見如此,所以,原則上,我們還是要鼓勵馬勒,對太太好一點,不要都不上她,這樣,對緩解他自己的症狀是有幫助的。

終於講完了。看一下word檔,發現轉眼間我已經打了六千多個字。剛剛聊天的時候,神獸曾經對於我描述的男性工作狂機制表示不解。現在解了ㄇ,親愛的長頸鹿。有話直說,而且不說清楚決不放過自己並不是我的忍道,而是我的強迫症狀。雖然至今我仍然覺得,我大概是個歇斯底里患者。
而那是什麼意思呢?請放心,我們就繼續看電影喝酒聊天,總有一天,我們會遇到她的。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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