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妳知道的,已經很久很久,我都不太再讀使用中文來創作的小說了。
當然,主要的原因,大概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我原本熟識的那些作者們,一個接著一個,不寫了。雖然這聽起來多少有點像個藉口——畢竟,年輕世代的寫作者們並不甘於斷了文學傳承的香火,仍舊有許許多多的人(其中有些年紀居然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小的都有)前仆後繼地寫下去。然而,基本上,我不喜歡他們寫的東西,主要地,為了政治上的理由。
在我看來,這些成長、茁壯於台灣主體意識抬頭年代的作者們,似乎總是有些用力過度,有些太汲汲營營於寫出他們心目中的「台灣文學」,以至於,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他們的作品寫成了詹明信所說的「國族寓言」。
而我剛巧不是一個對國族寓言特別感興趣的人。如此而已。
所以,如果我跟妳說,剛才,在誠品書店,我無意間打開了一本新出版的台灣小說,而不到十分鐘之後就開開心心地挑了一本,拿到櫃台結帳回家,妳大概會像我自己一樣驚呀吧!
說起來,都是這段對話的錯:
「命運之神再度眷顧了我。
雖然我應該很習慣這種事了,但做人還是要心懷感恩。至今家裡已經有無數的電器和贈品,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不要放棄任何希望,哪怕是抽獎截角也不要讓它溜過。
「我中獎了呢。」
「……這樣啊。」破說。怎麼,反應這麼冷淡?果然這年頭還是冷淡的男人比較吃香嗎?「生下來的話,我會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長大。」
這是什麼回答?
喔!完全誤會了!
太過分了!
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這真的傷了我的心。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寶特瓶截角抽中了電影票。」
「說到第一次約會,果然還是看電影啊。」破說。
「我知道你在想忽必烈終於有像樣的興趣,因此鬆了一口氣吧?這可是很難得的機會——跟我一起像個普通人一樣看電影。怎麼沒擺出高興的表情呢?應該要說出,當然,我很樂意。這是我的榮幸。這是做為狗的榮幸,一般的狗可是不能進電影院的。」
「對我來說看電影和戰爭都一樣,只要你在我身邊,目前為止的人生告訴我:一切總是會往相反的方向進行。」
「看電影跟戰爭在本質上都是完全不同的事吧?」
「我知道你很不高興,所以你要我怎麼樣道歉比較好?」
「讓我想想,請說『我是笨蛋處男』三次。」
「這不符合事實。」
「太好了!總算鬆了一口氣。」我說。
「喂,我倒想問你平常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要自己主動好呢,或者是找人先調教你,老實說壓力很大,總之——我想我只是典型的川端康成式的少女而已。」」
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無止盡的屁話廢話與肖話,直到其中一名角色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是「川端康成式的少女」,終於讓我罵出第一聲幹為止。而罵幹之餘,我卻真心覺得這對話寫得好,靈活、輕快,韻律感十足,而且一點都不文藝腔,活脫脫就是「我們真正在使用的」那種語言。
但妳應該很清楚我苛刻的程度。光是美妙的語言,並不足以讓灰心喪志的我再把一本台灣小說帶回家。真正讓我下了決心,覺得即使買回去放著不讀也無所謂,但卻仍舊非買不可的,是別的東西。
「「如果一個人在穿過麥田時抓到另外一個人。」……不管怎樣,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大片麥田裡遊戲的景象。成千成萬的孩子,沒有人在旁邊——我是說沒有大人——除了我之外。而我站在一個非常陡的懸崖邊。我幹什麼呢?我必須抓住每一個向著懸崖跑來的孩子——我是說如果他們跑著跑著而並未注意他們所跑的方向,那麼我就從懸崖邊出來抓住他們。那就是我成天要做的事。
天啊!
當你年輕時,當你二十啷噹,生命的旅程以及所有視窗、記錄器、里數錶、火星塞才都拆封啟動,輪胎的溝痕仍簇新而深刻,這樣的句子一旦鑽進腦海,那就注定了你日後必然變成大叔的命運。像那些為著美女納米瑞娥的妖仙之貌瘋魔而死的男子,腦殼剖開,裡頭會流出琥珀色的香膏,這些原是美少年的大叔們,因為相信了荷頓的那一套,所以被生命折磨得形容枯槁,淚眼汪汪,靈魂裡總有一小塊暗紅炭火燎燒發出焦枯味。」
讓我解釋一下。這節文字的第一段是引文,是從一部小說裡抄下來的,小說的主角,就是下文提到的荷頓。這部小說叫做《麥田捕手》,妳一定聽過的。至於這節文字本身的作者,我想妳應該已經猜到是誰了吧!
我為了駱以軍寫的這篇代序〈大叔〉,決定將這本書帶回家。
並且寫信給妳。因為,我忽然發現,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對妳說啊……
畢竟,妳比誰都清楚,一向以來,駱以軍是多麼讓我焦慮的一名作者。而且這焦慮並不全然是Harold Bloom所說的那種「影響的焦慮」,而是更私密、更幽微,來自某些更加不可告人之靈魂深處的認同。早從〈降生十二星座〉伊始,當他筆下的人物懷抱著無比的深情替快打旋風裡的春麗虛構起那為父報仇的悲傷身世,多年來,想起他,我總是不禁反覆自問:「我是不是只是他筆下的一個角色而已呢?」
他大概就是有這麼了解我吧!
而這樣被看穿、被摸透、彷彿被掀出了唯一的一張唬人用的底牌的心虛,不例外地,也同樣瀰漫在我閱讀這篇〈大叔〉的經驗裡。當我讀到他說:
「大叔們難過時光的負欠,何時起他們變成了徹底對荷頓嘮叨說教的那個胖子老師?我們好像在傳遞經驗,其實是橫柴入灶不甘願結晶於我們腦海那微物之神般,一個時光濃縮的模型,被證明只是「一次性」的空無,它除了變成難以言喻的個人故事,竟沒有可資借鏡的教訓。在這種虛無且自厭的溼熱空氣裡,有一些大叔沒忍住,嘮叨著嘮叨著便神明渙散在人們看不見的暗巷把手伸進了跑離麥田其中一個落單少女的胯下;有的大叔則在和小女孩胡說八道了一番「香蕉魚的好日子」,他知道此生再也不可能遇見這麼個華麗高貴天性仁慈的夢中可人兒(等她們稍長大,那魔術立刻收殺而去),他離開陽光明亮的海灘,走回旅館房間,把槍塞進自己嘴裡扣擊……」
妳看,嚇不嚇人?他是多麼地善體人意,多麼地全知啊。他知道大叔們都不甘心,自己拿命換來的經驗因為無法傳遞而不具有任何特殊的優越或價值;他也知道大叔們必定會遭遇的誘惑,而且非常之諒解地為大叔們找到了開脫的藉口(神明渙散是哪招XD);他甚至知道那些令人神魂顛倒的少女們的模樣,知道她們如朝露晨霧般脆弱虛幻的青春光華會怎樣收場,而且知道目睹了這一切的悲傷。尤其讓我困擾的是,這些描述看起來怎會如此眼熟?好像……好像我再度被他徹底命中,清楚察覺自己生命的腳本彷彿照著他文章寫作的順序,不疾不徐地上演著這一幕幕的戲。至於那究竟是齣好戲還是歹戲,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但我並不喜歡,一點都不。
於是,闔上這篇〈代序〉之後,我不得不再一次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這個問題:「所以,我,是一名大叔嗎?」
妳笑出來了嗎?親愛的,讀到這裡?
如果我是就好了對吧?我想像著妳笑完之後正色看我,這麼對我說。即使,我不知道有沒有跟妳說過,《麥田捕手》,甚至不是我在「二十啷噹」的時候,而是遠在國中,我那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的國文老師就推薦了我,而我也乖乖照讀的小說。當時怎麼可能懂呢?我只記得讀完以後,發現原來美國小孩也這麼愛罵髒話。就算去問了老師也問不出什麼端倪來。她只是不斷堅持,我跟那個主角非常、非常地像,儘管我一點都不覺得。但事實證明,這部小說,這個主角,彷彿成了我這輩子揮之不去的一個詛咒——我總是蹲在麥田邊,看著遠方的人們嘻笑玩耍,卻從來不曾有人真正越界,衝到了懸崖邊需要我去救他。即使,到頭來我同樣發現,每當有人問我到底怎麼讀了那麼多書、怎麼知道那些事情的,我根本無法回答,因為這些經驗的核心,滲透著我個人獨一無二的執念與體會,要能理解,除了在相同的路上再走一次根本別無他法。即使,少女們的確曾經來到我的身邊,如塞壬般在夜裡唱起了誘惑之歌,並且精力如此充沛,像陳昇一樣唱到我投降,「神明渙散」為止。即使,我最喜愛的女子們如今都已為人婦、為人母,變得老練而成熟,再不復見那當初震懾了我的刺目灼灼光華。說真的,對於〈大叔〉,我只覺得嫉妒而已。因為歸根結柢,我並沒有成功,沒能變成大叔;無論我裝得再像,或試圖裝得再像都沒有用。
我還真他媽的就傻傻地繼續蹲在那裡,像個老是被錯置在異時空裡的瘋子神經病,總是尷尬、總是找不到恰當合宜的措辭、表情(或表情符號XD)和手勢,找不出真正符合我狀態的語調,來表達。於是,在我看來,駱以軍所描述的那種、特屬於大叔的困頓與苦惱,根本就奢侈極了。那是身為大叔才有權享有的糾葛:
「你站在那懸崖邊待太久了,慢慢暈散著這恐懼:麥田裡會有什麼怪物衝出來?想想看,荷頓之於小孩,和三十年後變成大叔的荷頓,之於只加了十歲的麥田小孩變成的麥田少女。同樣的麥田和懸崖,同樣的跑出和抓住,同樣的軟心情和憤世嫉俗,為什麼畫面就變得有點噁心變態?(看吧,我年輕也是會像荷頓擔心冬天公園裡的鴨子該到哪去,擔心這類問題!)後來讓我茫然無措的不是大叔上了少女(那可是俺羅曼史的起點哪),而是大叔為什麼要把少女攫抓進不該屬於她的陰鬱又腐敗的恍神時光?朝少女走去,決定「抓住她」之前的一刻,大叔最後梳理的對世界的相信和節制是什麼?作為大叔,我從很久以前就蹲在麥田圈外的懸崖邊了,「如果一個人在穿過麥田時遇到另一個人」,我等著那個脫離人群向懸崖跑來的孩子——當然最好是個少女,這是個類似《第五元素》的愛情故事嗎?——我曠日廢時孤自蹲在那兒吸菸,心中琢磨該如何跟她從頭說起,我該用什麼形式跟她說這將眼前世界每一事物翻轉的故事?我該以什麼角色出現在這故事中才能誠實說出我看見的,而不嚇跑她?」
妳懂嗎?這根本就是唬爛的,是小說家站在人生的制高點得意洋洋地重新回過頭去想像他其實已經經歷過的那個救贖的時刻,在那一刻前,心裡可能會有的忐忑與憂傷。他鋪陳著這份憂傷,將之描述得如此動人,卻裝得彷彿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會不會遇見一位少女,而那位少女又究竟會如何回應他。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他不但遇見了那位命定的少女,而且,非但沒有嚇跑她,反而還╳了她,把她帶回家,每日端詳,俾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操演同樣的想像。這才是大叔的真相,改寫我以前的學生的說法,「每個少女心裡都有一個大叔」,我想說的是,其實根本每個大叔家裡都住了一位少女才是吧。
這些既得利益者啊,於是,我不禁忿忿不平地想,倒底還想要怎麼樣?真正困惑不已、躊躇不安,因而備受煎熬並且一無所得的從來就不是你啊,親愛的以軍大哥。
因為真正的麥田捕手絕對寫不出他這樣的文章。妳說是嗎?
陪我,再抽一根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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