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

我認為，希區考克在耍我們。

很明顯，希區考克希望我們相信，Brandon是因為奉行了Rupert的那套偽尼采超人學說才殺了David的。不過我不相信希區考克。我認為Brandon是出於其他的原因殺人。
因為，如果Brandon真的是偽超人學說的信徒，那麼，根據他對Janet的描述——也就是這個女人為了錢甩了前男友Kenneth，然後跑去勾搭David——而希區考克特別給了我們一大段篇幅，讓Janet現身說法說出真相：其實她的確愛著David——但Brandon則對此完全無知，換言之，這「無知」是被特別強調的，用以提醒我們Brandon原本認知上的錯誤——他應該要支持Janet，幫助她完成利用他人取得經濟利益的行為才是。畢竟，在Brandon眼中，David就是庸俗凡人的代表，而根據那套偽超人學說的邏輯，比較優越的人無論怎麼對待這些人都是可以容許的。在這個意義上，Janet的所作所為，不正符合這套理論，而一旦Brandon把David給殺了，不就等於是阻止了Janet利用或剝削劣等人的機會嗎？
這才是真正的潛意識：Brandon對殺害對象的選擇，暴露了他非但不贊成偽超人理論，而且還極度反對這個理論。換言之，他殺人，不是因為他想實行這個理論，而是因為他想證明，這個理論是錯的。在我看來，在潛意識的層次推動了《奪魂索》的，是一種歸謬的邏輯；因此，正如一切歸謬邏輯，Bradon苦心孤詣地最終試圖證明的，是與字面上相反的意思。
好，我知道，看過這部電影的人讀到我這種詮釋一定覺得我瘋了。不過，我認為這樣的詮釋行得通的理由如下：
首先，根據Žižek在Looking Awry裡頭的說法，Brandon其實是將Rupert的潛意識直接演了出來，也就是說，他將Rupert的理論真正的意義展現了出來，他就是Rupert的真相。但這樣的鏡像關係實際上不可能是單向的，延續Žižek的說法，我們可以追問，那麼，Brandon的潛意識又是交給誰來演出，他的真相又是誰代表的呢？當然，這只能夠是Rupert。但不是那個主張偽超人理論的Rupert，而是在發現謀殺案的真相之後，厲聲譴責、擺出了一副噁心正義面孔的Rupert。如此一來，我們就有了一個嚴格的對稱：Brandon對應著看似正直的Rupert之不堪，而Rupert的良心發現對應著看似變態的Brandon。
沒錯，我說「看似」變態而不是變態，因為如上所述，Brandon並非出於變態所特有的那種偽超人的全能思想去殺人。如果要使用精神分析的病理學來分類，我個人會將他分類在強迫性精神官能症。如我們所知，強迫症的症狀結構主要是對退行回肛門期的攻擊欲過度防衛的結果。為了防衛自己攻擊他人，強迫症患者會利用強迫性的意念或行為，來抵銷潛意識中的攻擊欲的效力。此外，由於在潛意識中不斷地攻擊他人，強迫症患者也會不斷地自我懲罰，或刻意追求各種受懲罰的機會。而正是這一點，讓我想要將Brandon置入強迫症而非變態的脈絡下來理解。打從影片開始沒有多久，Brandon的共犯Phillip就不斷質問Brandon為什麼非要邀請非常可能看出端倪的Rupert來參加宴會不可；而在宴會結束之後，當Rupert以找菸盒為藉口折返，Brandon還不斷地東拉西扯、拖時間，把Rupert留下來。直到最後，Brandon甚至直接開口問Rupert「如果你是我，你會用什麼方法殺了David？」凡此種種，都讓人覺得，Brandon實際上根本就希望這樁謀殺案被發現、被破解，希望自己無法逃脫法律的制裁（電影結束時，警車的警鈴大作，而我們看見Brandon正好整以暇地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因此，我們可以說，綜觀Brandon在整部影片裡的表現，最恰當的描述，就是他從頭到尾在追求某種自我毀滅。而將他視為強迫症患者，只是為了更進一步釐清這自我毀滅的動力根源究竟是什麼。
於是，綜合以上所言，假定Brandon實際上反對Rupert的偽超人學說，同時，卻又犯下了一件明顯會受到Rupert的斥責、受到法律制裁的謀殺案，那麼，這一切之間真正的關聯在哪裡呢？很簡單，我認為，因為實質上反對讓Rupert沾沾自喜的那個偽超人理論，Brandon在潛意識中想要攻擊的對象，正是Rupert本人。但這樣的攻擊欲因為Brandon對Rupert的景仰（或愛慕）之意而受到潛抑了，轉化為「將Rupert的理論直接演出來以顯示其荒謬」的行動方式，以此既讓Brandon能夠以一種表面上看來支持Rupert的方式攻擊他，復讓Brandon自己為了這樣的攻擊付出代價，受到懲罰。
而在一個單一的行動（殺人！）裡凝縮了如此多、如此複雜的意念與慾望，其實並不令人奇怪。我無意為邪惡辯護，但潛意識的詩意本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