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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邱嘟寶:

「我就是鄭捷。」這個陳述或斷言的意義是這樣的:
首先,注意到我並不是說「鄭捷就是我」。說「鄭捷就是我」的意思是,他做的那些事情其實是我做的,大家抓錯人了,應該來抓我,而不是抓他;錯的是我,不是他。而妳知道的,人類歷史上只有一個男人敢烙這種狠話,那個人就是耶穌本人。所以,如果我這麼說,那麼我就是在自比為耶穌,而如果我自比為耶穌,那麼我就的確非常需要妳來提醒我一下:我並不是耶穌,我是陸禹同。
因為這樣就表示我已經瘋了。
可是我並不是說「鄭捷就是我」,相反,我說的是「我就是鄭捷」。而且說完之後,我還特地強調,這並不是一個條件句,並不是類似「如果在如何如何的條件下,我也有可能像他那樣」之類的假設性推論;換言之,這是一個「無條件的」、絕對的認同。把自己認同於他,認同於這個常理無法解釋的殺人兇手,而不是認同耶穌。
而為什麼要這樣認同呢?
這個故事說來就話長了。
讓我們從頭開始,注意一下這個陳述或斷言的幾個特點:
1. 這是一個認同。
2. 這認同是無條件的。
3. 這認同的對象是常理(或理性)無法說明解釋的現象。

讓我從3開始退回去解釋。3其實並不難懂。常理或理性無法說明或解釋的東西,有一個妳耳熟能詳的名字,叫做「潛意識」。而潛意識,妳也很清楚,就是我們的理性、社會規範、價值體系竭力想要否認、壓制、漠視其存在的那個東西。因此,認同於潛意識,有一個很簡單的意義,就是承認潛意識的存在,並且承認,我就是如此,在我的身上,有著我的理性、我所接受並且信以為真的規範與價值系統,想要否認壓制與漠視的某個部分。甚至不只某個部分。佛洛伊德首先為我們劃定了潛意識浮現的領域,也就是玩笑、失誤動作與夢,而拉岡則進一步相信,主體就存在於這些領域裡,在玩笑、失誤動作與夢裡頭,在理性、社會規範與價值(以下簡稱為「象徵秩序」)的運作被打斷、被破壞、被暫時擱置或中止之後,由此而生的裂隙之中。也就是說,主體就是潛意識,而不是象徵秩序所告知我究竟是誰、是什麼的那個「我」。所以,基於以上理由,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我們真正的認同(或說身分,identity),本來就屬於、坐落在那常理無法說明解釋的現象當中。

其次,1,要被強調的是「認同」這件事情本身。而強調認同是什麼意思呢?強調認同的意思是說,我不是「好像」鄭捷。我「就是」鄭捷。這個區別的關鍵在於文法與修辭;或者,最好從修辭學出發來加以說明。修辭學上,「好像」屬於明喻,也就是simile,是最基本的一種比喻方式,比方說,讓我用自己寫過的詩作例子:
「這些不眠的夜晚。我像
遠方的島嶼學會等候。」
在這裡,詩歌的抒情主體說他「像」遠方的島嶼。為什麼呢?因為遠方的島嶼喚起的是一個孤立、寂寥,落落寡歡的意象,而這些特質,與詩歌裡的抒情主體試圖傳達的感受是「類似的」。於是,在同樣具備「孤立、寂寥,落落寡歡」等性質的前提下,抒情主體說自己像一座島嶼,儘管他與島嶼實際上仍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實體,只是分享了一些同樣的性質而已。這是明喻運作的機制。而相對於此,「就是」是另一種比喻,是所謂的「隱喻」,也就是大名鼎鼎的metaphor。而隱喻長成這樣(再次用我的詩來舉例):
「她就是她失落的玫瑰
她的玫瑰是她獻身的舞」
這兩句詩裡提到的「她」,從上下文可以得知,是一隻蝴蝶。於是,這兩句詩等於就是在聲稱,蝴蝶是玫瑰,而玫瑰是「獻身的舞」。這三者(蝴蝶、玫瑰與獻身之舞)是同一樣東西。這裡,我們首先注意到的事情是,沒有任何線索,能夠提示我們為什麼,詩歌的抒情主體想要做出這樣的斷言;這是與明喻的不同之處——隱喻並不談論相似之處,而是直接斷言「同一性」,因此往往更加凝鍊、更為簡約、要求讀者付出更為巨大的想像力去理解詩歌究竟在表達什麼。更進一步,藉著這樣激烈的「等同」,隱喻能夠完成一件明喻做不到的事情。在明喻的情況裡,「我」不用改變,「島嶼」也不用改變,詩人告訴我們的,只不過是身為讀者我們或許原本沒有注意到的、在「我」與「島嶼」之間的相似之處;但發現這些相似之處,並不會挑戰到我們原本關於「一個落寞寂寥的人」或「一座島嶼」的認知和理解。但隱喻不同,當詩人說,蝴蝶就是玫瑰而玫瑰是舞,如果我們要真正收到這個隱喻的訊息,我們必須想辦法去「把蝴蝶看成一朵玫瑰」或者「把玫瑰當成一齣獻身之舞」;而一旦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往往會發現,無論是蝴蝶或玫瑰或舞,產生了在此之前我們不曾意識到的「全新的」意義(當然,這要假設詩人的確創造出了新穎的隱喻)。比方說,蝴蝶的飛舞是動態的,是一個過程,但玫瑰的形象是靜止的,是層層展開的結構。而當詩人斷言這兩者實乃同一,我們就必須去思考:是否,動態的過程與層層展開的結構實際上是同一件事情?而這又會對我們關於其他事物的理解產生甚麼樣的衝擊?或者,多數人想到玫瑰的時候想到的是紅玫瑰,而玫瑰之紅乃誘惑與勾引的標誌,於是,當詩人將玫瑰的形象與「獻身之舞」同一起來,我們於是便不由得揣測,是否誘惑與獻身實乃一體之兩面?以上這一類的、引發我們重新去思考世間萬物之本質,挑戰我們原本既有之認知與信念的修辭手法,基本上就是隱喻運作的機制。
所以,我特別強調,我不是「好像」鄭捷。彷彿我跟鄭捷其實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主體,只不過因緣際會,具備了某些共同的性質。我不想這樣說,因為這樣說出來的事情非常之瑣碎。我是男的,鄭捷也是,所以我就像鄭捷。So what?我想要說的事情,必須借助隱喻而非明喻才能表達出來。

最後,最困難的一點,2。「無條件的」認同,為什麼?
當然,我相信,經過上述的說明,妳應該已經可以理解,一個隱喻本來就是對一種無條件的認同之斷言,換言之,隱喻的形式就已經決定了認同必定是無條件的。因此,真正的問題是,到底為什麼非要訴諸隱喻不可?假言式的,也就是大部分時候從人道主義出發的那些「如果你也極度孤立(或任何其他的條件),你也可能會做出鄭捷所做的事情」,這樣的同理心之論述,究竟還有什麼不足?
不足之處在於:我相信,再多的人道、再多的關心、安慰與討好,在我們原有的認知結構原封不動、不受到任何根本性的搖撼的情況下,都不足以救贖鄭捷,以及實實在在地與他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卻自以為把他隔離開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我們。再說一次,人道主義拯救不了我們。相信人道主義做得到這件事,是人類在失去信仰之後,最大、最危險的傲慢。因為,如果一種認知結構原封不動、沒有受到任何挑戰的人道可以有效,那麼打從一開始,鄭捷就不會出現了,不是嗎?如果人道行得通,怎麼就偏偏略過了他,讓他落單在那個允許他隨機殺人的宇宙裡?
是以,我必須訴諸隱喻的力量,訴諸無條件的認同。因為,唯有如此激烈的姿態、如此決絕的奮力一搏,我們才有機會真正動搖那製造出鄭捷的象徵秩序,找到新的出路。妳知道現在的我比誰都更不信任康德,不信任一切要求我們「無條件」如何如何的說法。這幾年,可以說我研究精神分析過程中最重要的進展,就是了解到康德的定言令式背後除了死亡驅力之外,別無其他。然而,如果紀傑克是對的,如果即使在死亡之中,在死亡驅力主宰的領域裡,仍有一線生機;如果死亡驅力仍有可能為言說的主體所用,而非只是宰制了我們,那麼,我相信,唯一迫切需要「無條件」的場合,就是在這裡。

所以,不要怕,跟我一起試試看好嗎?悄聲地,找個機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靜下心來,對自己說,我就是鄭捷。
我相信,也希望妳會發現,終於,第一次,妳能夠面對面地與妳的潛意識正面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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