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Dear

妳在嗎?

今天下午,我一個人待在導演的咖啡館裡讀書。說是咖啡館,實際上,那應該是一條設有咖啡吧台的走廊。走廊的一邊是牆,另一邊,是一扇連接著一扇的大玻璃窗;因此,當下午出太陽的時刻,走廊上滿溢著明亮的陽光,有一度我甚至懷疑,這是導演在用他的名字跟客人們開玩笑呢。但其實,要看出來這是導演的店並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打從知道有這間店,我就一直忍不住想像:導演的店會長得什麼模樣?是像他的電影裡那些樸實無華的居家場景?或者,導演另有不為我所知的神秘品味,也許會出乎意料地是一間充滿設計感或現代感的店?從《愛情萬歲》開始,看導演的電影看了這麼多年,慚愧的是,我仍然無法從導演的影像美學推測出他的喜好——直到走進店裡,卻又豁然開朗:這的確就會是導演想要的感覺呢!進門之後有一個玻璃茶几,茶几下的底盤上散置著幾本舊雜誌和畫報,四周圍繞著幾把小時候奶奶或外婆家裡的藤椅;藤椅上,放著同樣令人感到親切的緞面大花朵圖案方形靠墊。座位則全數在走廊靠窗的那一側,是那種老咖啡座裡常看見的雙人情侶座,而每一個雙人座前都有一面等大的木桌,木桌後有立燈。白天的時候我還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等到天暗下來,一盞一盞暈黃的燈光亮起,整間店便剎時溫暖了起來。靠牆的那一側是最能看出導演布置用心的所在。各式各樣的老家具:檯燈、小凳、櫃子、或者是我說不出用途的小檯子,上頭或放些書,或放些裝飾品。整體而言,咖啡店的風格是居家的——但不是現在的家,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種外省眷村家庭客廳的感覺,再加上店裡不停播放著導演的招牌——那些甜蜜而感傷的老歌(我很確定我有聽到〈玻璃心〉,但實在是無法確認是不是楊林唱的),我不得不對導演念舊的程度舉雙手投降。
走廊外有兩個陽台,一大一小,下午,讀書讀累了,我便走上陽台去抽根菸,曬曬太陽,順便遠眺一下中山堂前的廣場和更遠一點的中華路。回到室內,咖啡吧台與店門口分據走廊的兩側,出了吧台,向左轉,有一間小小的放映室,今天放的是導演不知在拍哪部片的紀錄片。再往下走,則是又一間光線充足的小室,木板地,但裡頭空空蕩蕩的,只靠牆放了幾張大大的錶了框的漂亮電影海報:我認得的是《你那邊幾點》和《天邊一朵雲》。前面那張比較常看見,上半是小康抱著鐘在看《四百擊》,下半是湘琪坐在陌生的旅館床上茫然地抬頭張望。《天邊一朵雲》那張海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白底,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正面仰躺著,兩腿張開,大腿的交會處長出了一個剖開的大紅西瓜,旁邊,小康一臉狐疑地湊上前去研究那顆西瓜。或者,在研究別的吧。而是到這個時候,面對著這具無名的身體,我才真正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玉體橫陳」,這是對導演的電影(決不限於《天邊一朵雲》而已)裡那些會呼吸、會生病、會餓會渴、會流動伸展蜷曲的身體景觀十分貼切的形容,也是前陣子朋友帶我上寶藏巖喝咖啡的時候天外飛來的說法。那時我們正沿著極窄的樓梯走上一間小店的二樓,樓梯盡頭,狹隘如屋頂閣樓的空間裡大家都就著矮几席地而坐,而樓梯口正好坐著一群妙齡少女們。那天天氣很暖,少女們都穿著短褲,於是從樓梯抬頭往上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雙雙漂亮的長腿。我和朋友原是相約上咖啡館工作的,這下子只能知難而退。「此處玉體橫陳,大丈夫不宜久留」,我們遂像是兩條急急奔向梁山泊的漢子般落荒而逃了。
於是,今天下午坐在導演的咖啡店裡,想著導演的電影,想著那些關於身體的事情,再回憶起上述那一幕,我不禁有點啞然失笑了。原來,我是導演如此不成材的學生,受教多年,對於身體和慾望,依舊懷著如此深的恐懼、如此多的誤解、如此愛恨交織的心情——甚至,也許比起年輕的時候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曾幾何時,我發現,身邊有異性的時候我再也無法安然入睡;曾幾何時,我發現,身邊缺乏異性的時候我也同樣難以成眠。我曾經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那些所謂的「男人」,中年以後仍舊恬不知恥地對著路上的年輕美眉目不轉睛流口水,但我錯了,現在的我,甚至願意比他們走得更遠。無數白天和夜晚,當我走在街上,或獨處室內,心裡無非都只想著:「給我一具身體。我不在乎氣質談吐個性教育水準心靈投契不投契,我只想要一具美麗的身體,一具會流汗、會扭動、會喘息呻吟的身體」。或者,我曾經在不經意的狀況下脫口而出:「我越來越覺得,跟自己認識的人上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說完之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是怎麼變得對身體與與慾望的匿名性如此執著的?更尷尬的是,實際上,就是這些否定的經驗,這種種失落、匱乏與對無名身體的無盡渴望,讓我能夠理解詮釋學;讓我領悟了知覺的本質以及,更廣義的,表象的結構、讀懂了柏格森和梅洛龐蒂;讓我對於起於身體的美學作為第一哲學的潛力再無任何懷疑。說到底,就自身的經驗,我不得不承認,尼采是對的:哲學無非是生理學的延續。而我一切精神上的追求都源自一具孤寂的身體。
但不要誤會了。我無意讓妳覺得所以說到底,哲學只是一場巨大的騙局(這是許多尼采的膚淺信徒所持有的觀點),或者我們這些文青說穿了只是想把妹罷了。坐在導演的店裡,重溫了那些年我們一起看的電影以後(抱歉了,九兄,那些年我都在看電影,所以沒什麼機會跟你一起追女孩),我想告訴妳的正好相反:導演的許多電影都試圖命名的那種本質上屬於身體的孤寂,實際上是一個遠遠超出我原本認知的巨大困境。妳可以說我精蟲衝腦,覺得我下流、低級、沒品味,滿腦子只有性,但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因為,在這些說法裡,沒有任何一個能告訴我,或告訴妳,那被「滿腦子想著」的「性」,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們知道笛卡兒擺脫了它,於是寫出了《沈思錄》;我們覺得康德好像從來沒有被這件事情困擾過(最好是這樣啦!)。遺憾的是,即便詩人、電影作者、小說家們給了我們一個又一個精準動人的範例,在西方哲學的脈絡裡,我們基本上沒有任何堪稱經典的資源能夠幫助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但這個問題重要嗎?這個問題當然重要,因為,就像佛洛依德告訴我們的,不解決的話,它會以各種喬裝改扮的形式借屍還魂,重新糾纏我們,把我們變成生病的人,至死方休;而那時候,在喬裝之下,我們甚至不會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們會以為那是些倫理的、政治的、經濟的、甚至是基因的問題,也就更沒有機會解脫了。
「諸漏皆苦」。昨天晚上,讀書會結束以後,一如往例,有的人累到走不了,有的人捨不得走,而捨不得走的人免不了要多聊兩句。話題怎麼開始的我不記得了,大約不外是少女向哥哥與大叔陳述她的苦惱,但那陳述的內容太過抽象了,哥哥與大叔均不知如何回應。於是,在某個關頭,少女下了這樣的結論:「我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小孩」。
想來是喝多了吧,聽見這句話,我當下有些衝動,明知對方聽不懂,仍說了些讓自己十分後悔的話,大意不外是成長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停留在兒童狀態不論在任何意義上都違反人類的本質云云。不知道是不是我話說得太重,少女聽完,正如一切終於發現大叔果然是大叔的少女那般,竟就埋頭自顧自地哭了起來。在確認安慰無效之後,我和我的漢子朋友只好再度拿出奔赴梁山泊的精神下樓抽菸解悶,順便釐清一下那「抽象的苦惱」究竟是怎麼回事。
菸點上沒有多久,我們就感覺到有點異樣。已經是深夜了,四周安靜得很,如此安靜的背景下,卻隱約聽得見斷斷續續的女性呻吟聲。我一開始還在狀況外,覺得這下事情大條了,樓上那傢伙也未免哭得太認真。直到我那漢子朋友朝對面二樓窗戶使了個眼色,露出一抹成人的微笑,我才驚覺:那是樓上傳來的女人叫床聲。而且,好像是為了慶祝我恍然大悟,那女人呻吟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激情,而我們一邊叼菸,一邊聽live,心情也跟著飛揚了起來,彷彿有人正為我們歌頌七色彩虹的第三色到第五色,一掃數分鐘前的陰鬱和慘澹。但既然是現象學家,聽live之餘也不能免俗地要來還原一下,是什麼樣的對象正在被給出呢?而一經還原,我赫然體認到,那當下的情境有一種豔異之美、一股飽漲欲裂的張力:在窄巷裡正對面的兩個房間內,一間有一位我認識的少女,正為著某些抽象的理由而哭泣;在此同時,另一間卻有一個不知名的女人,正在享受著那種不可能更具體了的歡樂——這對比是如此鮮明強烈,以致於我不得不相信,某種真理事件正在我眼前展演著。
回到樓上,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至少,醒到了我能夠把這個問題吞下肚而不去追問少女的程度:「如果能夠做愛,為什麼還要哭泣?」而更不可能問出口,因為對方絕對聽不懂的真正的問題其實是:「妳難道不知道這裡就是天堂嗎?妳不知道,在天堂裡,每個人都有一份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禮物?」那就是他的身體。如果柏克萊主教是對的——除了我們所能知覺到的世界之外,別無其它的世界;如果知覺只能是對世界的知覺,並且就其本質乃是一種運動,因此必然蘊含著肉身性的有機體,會活動的生命,一個真正的主體;如果人類主體的獨特性體現於知覺上的侷限及其無限可能的超越,而侷限與超越的張力並不繫於需求及滿足,而是繫於慾望及其永不滿足,那麼,說到底,任何跟這個我們唯一擁有的世界、跟一切他人、跟所有對象打交道的方式,不外是性。拒絕承認或看不清這一點的話,我們勢必只能活在身體之外,活在抽象之中,遠離真正的自己,因之「有漏」——因為抽象的事物唯其抽象,僵死而無法活動,故必有殘缺——並為此受苦。而妳會同意,我們並不是生來受苦的,不是嗎?
畢竟妳從來就不是個道學家,因為我還記得,在妳留下的為數不多的文字裡,曾明白地寫著完美的性是妳追求的終極目標之一。而且,就我對妳的了解,妳心目中的性同樣是一件身體的事情,是可以而且應該跟清教徒的愛情乃至婚姻論述脫鉤的。而我之所以費心寫下這一切,是因為,我知道,即便妳沒有思辨的癖好,不像我對自己感興趣的議題總要追根究柢,但這仍然是些美麗的想法,不完全成熟,但終究是美麗,妳會欣賞的。另外,更重要的是,藉著展示我的寂寞,藉著文字賦予這份寂寞一具身體,我彷彿多少仍能夠用我的寂寞來接近妳一些,觸碰到妳。
就像今天下午在走廊,當導演本人現身,一絲不苟地收拾整理店裡大小事物,我坐在另一端,看著導演福態的、令人安心的溫柔背影——我曾經幾乎就要相信妳會在下一秒鐘同樣現身在我的面前,興高采烈地對我耳語:
「你們的髮型真的一樣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胸部星球人 的頭像
    胸部星球人

    我的奮鬥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