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t a little closer, let fold
Cut open my sternum, and pull
My little ribs around you
The rungs of me be under, under you ——Fineshrine by Purity Ring
真正的詮釋與理解總是始於我們對某人、某事或某物的不欣賞。 ——胸部星球人
我的物理超爛的。
其實十幾年前的清大是一間很不錯的學校。除了校園周邊無聊了一點,連一間像樣的書店都沒有;除了學校裡的人類幾乎都是雄性的,要見到雌性的人類,你必須走路走到腿斷掉,然後在腿已經斷掉的前提下,再爬上人社院前面那道令人望之鼻酸的斜坡;除了學校附近沒有半間咖啡館,一直到我快要待不下去前夕,才好不容易出現了一間難喝得半死的星巴克;除了連剛蓋好的新學生宿舍都會無故停水,害當年嚴重罹患中二病的我,曾經半夜包車殺回台北洗澡以外。
真的,這間學校很棒。只要你是個全心全意熱愛理工學門的學生,而不是像我一樣基因內建型的文青。而即使你是個基因內建型的文青,你至少也可以像當初的我一樣,多少能夠欣賞清大那間物理系館的建築之美——一直到我因為成績太爛,不得不離開這間學校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清大物理系館這間看似神廟、未建造完成的建築基地與迷宮的混合體,到底是根據什麼樣的概念被蓋出來的。
而就是在這座迷宮裡,我曾經遭遇到個人學習生涯最嚴重的障礙。
讀過物理系的人都知道,物理系的實驗課份量非常重。不僅從大一到大三都要做實驗,都是必修,而且層層擋修,只要一門沒過,你就必須重來,別無其他選擇。更恐怖的是,所謂的做實驗,並不是一群屁孩吵吵鬧鬧地進到實驗室裡,把實驗室裡的器材隨手拿起來把玩兩下,玩膩了拍拍屁股走人這樣的輕鬆愜意之事。教授重視實驗,助教也絕對不遑多讓,所以實驗室裡的氣氛一般而言並不會太輕鬆;其次,在每一次實驗之前,我們都要寫所謂的「預報」,這個預報,在我的印象裡,其實沒甚麼重點,主要就是把實驗手冊上那些什麼實驗目的、實驗方法之類的內容抄一遍,表示對這個實驗你有預習。當然,抄書不是什麼太麻煩的事情,問題是我們那個時候是用手抄的!用手耶!!!你知道那些實驗,有時候一個實驗的內容就十幾二十頁,抄完,手都斷了,而用斷掉的手怎麼有辦法把實驗做好,好像是沒有任何一個物理系師生曾經擔心過的問題。比預報更難搞的東西叫「結報」。這個結報並不是以篇幅取勝,而是要回答你的預報裡提出的那些問題。而結報為什麼很難寫呢,因為很多時候,預報預期的那些結果,真正實驗的時候根本就量、不、到;既然連個屁都沒量到,預報裡那些問題是要叫學生去卜卦或問乩童ㄇ?於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的預報就會始於一個非常之荒謬的工作:根據預報裡問的那些問題,回過頭去掰我們的實驗數據,否則,這報告根本就不用交了,你也不用畢業了。
在沒有畢業之後的許多許多年裡,我都在不斷地思考鳩竟當年是花生省魔術,以至於我曾經曠日廢時地苦耗在實驗室裡,眼看著同學們去買晚餐、吃晚餐、買宵夜、吃宵夜,動輒十幾個鐘頭出不來,放著在台北等我回去喝酒出遊的長腿大美女姊姊在那等阿等的等到花兒也謝了pub也打烊了,然後還是做不完。結果物理讀不下去,姊姊也沒有把到。而許多許多年之後,我想我也只能,從現在的專長的角度,來給當年苦情的自己一個交代。
學過物理的人都知道,物理學裡最基礎的一門學科是力學,而力學裡的根本,又是所謂的「古典力學」,也就是那個可以解釋為什麼蘋果會從樹上掉下來打中牛爵爺的牛逼假髮的牛頓力學。但是我想大部分學物理學得下去的人大概都從來沒有產生過以下疑惑:一開始學牛爵爺那套學說的時候,我們其實處處都會遭遇到一個但書,所有這些定律,這些定律之間的互相推導(不是推倒,這是重點!繼續讀下去你就知道為什麼了),都有一個非常之重要的前提:摩擦力不計。因為摩擦力不計,所以我們畫出來的力圖才會如此簡潔而結構分明;也因為摩擦力不計,所以這些定律才會有效、才會具有它們的預測能力,可以預測撞球最後到底會滾到哪去,或預測游泳池啥時才需要放水,滑車幾時會相撞,如此等等。問題是,所有的物理教科書同時也會不斷地提醒你:在所謂的「日常生活」裡,不可能不考慮摩擦力,因為摩擦力是無所不在的,要是沒有摩擦力,我們就沒有流星可以看、可以許願了,這怎麼得了!!於是,打從我第一次接觸這門學科,我的疑惑就沒有停止過:為什麼一門以忽略如此重要的現象為前提的學科,可以這麼屌,這麼強大,強到變成自然科學的典範,搞得那些分析哲學家一個個都焦慮無比,恨不得把哲學變成「摩擦力不計」的人文世界物理學。
當然,學過物理的人也都知道,我上述的疑慮,大概證明的不是物理學很奇怪,而是我個人真的不適合學物理。因為,物理學實際上會開宗明義地告訴你,當它試圖建立理論、歸納數據、提出定律並相互推導之的時候,它考慮的本來就不是日常生活。它考慮的是「理想(Ideal)狀態」。這樣說起來,物理學其實是一門很有理想、很有抱負的學科,應該很適合我或林飛帆(我們絕對不要以貌取人,為了陳為廷沒有同樣穿著帥氣的軍外套就忘記他。因此以下舉凡提及林飛帆的時候,我們心裡都應該同時想到這對亂世鴛鴦)這種理想主義者才對。而考慮理想的優點是,一旦我們搞清楚理想的情況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接下來事情就簡單了。即使是我或林飛帆也都清楚:現實並不理想,所以非常讓人苦惱,必須去發起學生運動或研究哲學才有出路。但物理學不用擔心這件事情,因為物理學相信,現實其實就是對理想的修正,重要的是理想,而當理想已經明確,要將其應用至現實的時刻來臨,我們只要針對原本在理想中被忽略不計的那些要素,將之重新納入考慮,並據此做出相應的修正,我們就會知道在現實裡,事物實際上的情形。比方說,要應用牛爵爺的力學,我們只要,把原本忽略的這些摩擦力啥的,通通也放進去重算一次,就會知道,再一次地,那不夠理想的撞球最後到底會滾到哪去,那兩台其實沒那麼滑的滑車幾時會相撞了。所以,對物理學而言,理想之為用也大矣。因為物理學相信,那輕盈的、無摩擦、實驗室裡根本量不到的、飄浮在理型世界裡的理想才是根本的、真實的、最重要的;至於那摩來擦去、沉甸甸、變化個不停而沒有辦法用定律固定下來的「生活世界」,只是理想被套上了枷鎖、加上了重量,被「修正」之後的結果。
於是,輕的是理想,重的是現象;而理想是有價值的(那些說理想沒有價值的人,不要耍白癡了,你只是理想和價值跟別人不一樣而已,就你的理想和價值而言,理想還是一樣有價值的),因此現象是沒有價值的;最後,因為現象沉重,帶著摩擦及其他,因此重量沒有價值——重量是不好的,一言以蔽之。
這不是柏拉圖,真的。如果我們相信米蘭昆德拉的話,這是比柏拉圖還要老得多的傢伙提出來的事情。有多老呢?大家都知道,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目,只除了一個人之外:那就是他自己的老師,那個發現存有與思維是同一件事情的「巨大的白色影子」巴門尼德斯。
前陣子,我某個已經失聯的前同學去靜坐,靜坐回來之後喜孜孜地跟我說:「米蘭昆德拉怎麼那麼好看!!!!!!!!!!!!!!!!!!!!!!!!!!
!!!!!!!!!!!!!!
靠么勒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原來是他寫的喔。」他說不只是他,跟他一起靜坐的朋友也都覺得很好看,叫他第二天再帶去。當然,身為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並且知道寫的人叫做米蘭昆德拉的文青,面對這樣的反應並不會太意外。因為,這本書好看到什麼地步呢?好看到文青當年讀到之後,立刻去書店裡買了十來本分送親朋好友。而這證明了台灣的確是在進步的,因為十多年後的今天,讀者們對米蘭昆德拉的反應已經大不相同了。我記得,當時,收到我的書的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跟我說:太難了,看完前幾頁就看不下去了。
其實不難,真的。因為假如他們耐下性子,再往下翻一頁,托馬斯與特麗莎那讓人低迴不已的故事就要開始了。而昆德拉是非常非常會說故事的。但是,在故事開始以前,昆德拉到底在幹嘛呢?
他提了一點點哲學,一點點而已,儘管異常深刻。在簡短地藉著二十世紀人類的戰亂討論了一下「永劫回歸」這個概念之後,他話鋒一轉,說:
「如果生命的每一秒都得重複無數次,我們就會像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那樣,被釘在永恆之上。這概念很殘酷。在永劫回歸的世界裡,每一個動作都負荷著讓人不能承受的重責大任。這正是為什麼尼采會說,永劫回歸的概念是最沉重的負擔(das schwerste Gewicht)。
儘管永劫回歸是最沉重的負擔,在這片背景布幕上,我們的生命依然可以在它輝煌燦爛的輕盈之中展現出來。
可『重』真是殘酷?而『輕』真是美麗?
最沉重的負擔壓垮我們,讓我們屈服,把我們壓倒在地。可是在世世代代的愛情詩篇裡,女人渴望的卻是承受男性肉體的重擔。於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最激越的生命實現的形象。負擔越沉重,我們的生命就越貼近地面,生命就越寫實也越真實。
相反的,完全沒有負擔會讓人的存在變得比空氣還輕,會讓人的存在飛起,遠離地面,遠離人世的存在,變得只是似真非真,一切動作都變得自由自在,卻又無足輕重。
那麼,我們該選哪一個呢?重,還是輕?
這是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Parménide)在耶穌紀元前六世紀提出的問題。依照他的說法,宇宙分作若干相反的對偶:光明—黑暗;薄—厚;熱—冷;存在—非存在。他將對反的一極視為正(光明、熱、薄、存在),另一極則是負。如此正負兩極的區分在我們看來或許幼稚而簡單,只有這個問題例外:重和輕,哪一個才是正的?
巴門尼德答道:輕是正的,重是負的。他說的對不對?這正是問題所在。可以確定的只有一件事,輕重的對反是一切對反之中最神秘也最模稜難辨的。」
如此設定好了他的問題意識,我們文青都知道,無論這本小說還容許其他什麼樣的詮釋進路與解讀,其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首先正是昆德拉對這個問題最為雄辯的回答。而他的答案很清楚,就寫在書名上。這樣,所以,這本書還要不要讀呢?
廢話。不讀,你會懂這個問題跟這個答案到底是什麼意思才有鬼!因此,為了讓你能夠自己去找這本書來讀一下,在此,我不擬繼續討論昆德拉的想法。把他召喚出來,我只是想跟他借一下他的書名,這個美麗至極、注定將繼續引發世世代代文青的興趣與非文青望文生義的遐思的片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因為我覺得這個片語非常適合當成另一個討論的開場。
應該不會有人懷疑,《地心引力》(Gravity),是一部不落俗套的電影。首先,它不是單純的災難片,儘管電影主要的情節,就是發生了一場災難,然後災難底下的人如何掙扎求生;而儘管主角在這個過程裡確實有所領悟,有所成長,它也不是單純的Bildungsroman。它是災難片加上Bildungsroman。其次,這部片真正的主角,是個女人,而一個女人歷經劫難而不死,並且得到成長,這樣的故事,當然也會讓《地心引力》在政治正確的項目上加分。然而,這樣的解讀除了無聊,不會讓我們有什麼收穫之外,最讓人不能接受之處,在於這種觀點完完全全與這電影所成就的東西不、相、稱。前面說過,這是一部不落俗套的電影,而在當代的電影領域,還有什麼東西能比促成女性成長的災難更庸俗無趣的呢?
讓我提醒一下,《地心引力》得了奧斯卡獎,而奧斯卡頒給它的獎項是「最佳導演」。這代表了什麼?這代表大家覺得這電影「導得很好」。不過,說一部電影導得很好到底又是什麼意思呢?說起來,導演到底在一部電影裡負責什麼部分?
很簡單,導演負責讓你看到在鏡頭前面發生的事情。這就是說,你在電影裡看到的一切,基本上都是導演決定的。讓我舉個例子。在拍電影之前,電影的影像本身其實是並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導演手上那本用白紙黑字構成的劇本而已。這白紙黑字要如何變成影像,就是導演的功課。比方說,在《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裡,我們知道,貓嘴的女主角始終無法接受「女同志」這個身分,而電影的敘事直接提供給我們的理由,主要是來自她的同學們對這個身分的敵意與惡意,這樣,單看故事,我們就會得出一個結論:貓嘴很在意她同學對她的看法。但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假如我們去讀《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的原作,我們就會發現,其實不單是同學,貓嘴的原生家庭,她的父母,同樣對同性戀非常排斥、並不包容。這樣,貓嘴的處境就比我們原本所認知的複雜,也更令人同情。然後你會問,如此說起來,改編豈不是非常不上道,非常物理學,怎麼可以略過這麼重要的「摩擦力」不論,把一個有血有肉的處境給簡化了呢?答案是,並沒有。貓嘴的處境的這個部分,是交給導演,而非劇本來交代的。
導演怎麼交代這件事?我們可以想像,在電影進行至某處時,劇本上其實只寫了一句話:「貓嘴坐在餐桌前,跟家人一起吃飯。」然而,我們在影像上看見了什麼?
我們看見鏡頭停在一家人在餐桌上的畫面不動,然後,貓嘴開懷大嚼,吃得很開心。這個鏡頭,在我的印象裡,時間並不短,至少,長過了只是要告知我們「女同志也要吃飯」這件事情的程度。這個鏡頭長到足以讓我們看清一件事:在貓嘴家,吃飯的時候家人是不交談的。從頭到尾,貓嘴的爸媽就像兩個白癡一樣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就跟許多台灣人吃飯的時候糟糕透頂的壞習慣一樣。他們完、全、不、講、話,既不問問彼此今天幹了些什麼事,也沒有任何情感上的互動,沒有玩笑或閒聊喇賽。換言之,貓嘴的父母,待她極為冷淡、極為漠然,既不願、也不曾試著要去和她談談、了解她的生活。一個如此重要的、關於貓嘴這個人的訊息,於是就這樣,透過導演決定的影像,傳達給了我們。而我們知道,當無數這類的影像層疊、累加,我們觀眾最終就能夠在自己心目中建構起貓嘴這個女孩的形象,進而去理解、去想像她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於是,根據以上所說,這樣子安排他的鏡頭,讓鏡頭前兩個痴呆老人盯著電視螢幕看,就是導演的工作。這工作有一個很炫的法文名字,叫做mise-en-scène,是偉大的台灣導演們經常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必殺技。不信的話,去看看蔡明亮《郊遊》裡第一次拍李康生舉牌的那個鏡頭,你會被蔡導用影像書寫、表情達意的能力活活嚇死!!!
好我知道你沒看過,不過我就是要舉這種例子。誰叫你縱容那些沒sense的王八蛋侮辱蔡明亮!
好了。所以,剛才說過,《地心引力》得的是最佳導演,而導演就其定義,就是負責「場面調度」。因此,綜合以上所言,這部片主要的長處之一,就是它的場面調度了。
而《地心引力》的場面調度優美到了什麼程度?首先,導演藉著他安排、調度鏡頭前各式生物、無生物的移動、走位,還有鏡頭追蹤他們的順序、軌跡,讓觀眾可以全然體會外太空那種無重力、無摩擦的漂浮狀態,因此,有可能開始認同、理解這個發生在極為特殊、異常的狀態下的故事。其次,同樣是透過上述手段,導演成功地創造出了災難發生後的情境,成功地摹擬了當自然科學所無法預測的意外事態發生,那與讓我們得以飛上太空系出同源的力學,會如何地搖身一變,從我們的幫手,變身為我們脆弱的肉身難以承受的恐怖。也就是說,那些飛來飛去的衛星殘骸,人體在無重力狀態下徹底受制於力學而遭遇到的各式撞擊,這些導演刻意強調的細節,都對觀者造成極大的震撼,而有助於導演想要傳達的訊息。最後,一定要對導演豎起燃燒的大拇指,給他一個大大的讚的理由是:他果然不負眾望,在一個關鍵的、觀眾最需要喘口氣的時刻,把珊卓布拉克扒個精光,讓她好到令人髮指的身材不至於被厚重的太空衣徹底埋沒,造成資源的嚴重浪費。在一場關鍵的戲裡,我們看見史東博士僅身著緊身T恤與小內褲,在仍舊無重力的太空艙裡游啊游、游啊游,只差沒找一條海豚來陪她玩海灘球。而眼睛大吃冰淇淋之餘,我們當然(誰說文青只會喝酒看妹,我們看的時候也是有在用大頭思考的好ㄇ)也不會忽略導演安排她的動作、動線所呈現出來的那種懾人的美。那是一種只屬於有機物、屬於生命的特殊動力與動態,是科學的計算至今所仍然無法模擬或預測的,強烈對比於影片中那些根本可以直接看成「天地不仁」四個字的恐怖物體,無論是鬆緊不定的繩索,或隨時會從不明方向以極高速度衝向你的各式人工廢材。於是,如果我是影藝學院的成員,面對這麼美的電影,我想我也會願意投下同意的一票,獻給珊卓布拉克喔不是導演Alfonso Cuarón的純熟技藝。
以上所說的主要關乎《地心引力》的形式面。而我個人一向不喜歡純論形式的電影評論,所以當然不能帶頭做錯誤示範。於是,我們一定要問的下一個問題永遠是,透過這樣的形式,《地心引力》想要告訴我們什麼?
一句話,在我看來,《地心引力》是一部向周星馳致敬之作。鄉民與快要變成鄉民的文青都知道,星爺最膾炙人口的台詞之一,是《少林足球》裡的那句「妳還是快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滴」。而《地心引力》延續了這個偉大的思辨傳統,像馬克思之於黑格爾或尼采之於柏拉圖一樣,以無與倫比的野心將之加以倒轉,從而得出了以下的結論:外太空是很危險滴,所以我們還是快回地球吧!
這樣,與這些偉大的叛逆份子站在一起,而拒絕反動保守的周星馳,《地心引力》可說是好萊塢的林飛帆。尤有甚者,就像林飛帆,這個叛逆的傳統所顛覆的對象,實際上可以一直上溯,甚至回到——假如我們接受米蘭昆德拉的哲學史——巴門尼德斯那裡去。這樣說絕對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放屁!),而是因為,看完這部電影,我們會很清楚地感受到外太空之危險。而電影的影像本身告訴我們,外太空之所以如此危險,完全就是因為那是一個一切事物都無重、漂浮、極其輕盈的世界。與巴門尼德斯以為的不同的地方在於,在這個世界裡,因為離開了重量的約束,事物可能以極高的速度攻擊你,或者以極大的力量拋擲你;尤有甚者,失去重量不意味著失去交會、失去撞擊的可能性,而如果撞擊原屬於肉身之人可以承受的範疇,在絕對輕盈的狀態下,撞擊弔詭地,反成為生命中絕對無法承受之輕。那源起自巴門尼德斯的物理學,原是敵視生命,反對生命之沉重的,而如今,藉著將這樣的邏輯發展成果之潛在的災難與恐怖暴露出來,《地心引力》於是成了「不愛物理愛生命俱樂部」最新的一員,召喚著我們回到重力,回到地球。在這個意義上,《地心引力》的英文片名,Gravity,可說才點名了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角色。它太重要了,重要到看完了電影的我們,再也不會不知道,當他不在的時候,世界會是個什麼凶險的模樣。
更進一步,這失重與無序不僅限於物理意義。透過電影裡角色的交談我們可以得知:兩位如柳絮般的太空人不僅身體飄零,身世也很飄零。男的那位,老婆跑了,還把他的愛車給偷走;女的那位,生活沉悶無趣,而且還有一段失去女兒的傷心往事。就這一點看來,他們的太空狀態其實是他們生命狀態的隱喻而非對比,隱喻著那無牽無掛、無有重量與內容之生命或生活形式,也許看似輕鬆愜意,但實際上隱含了未知的可怕後果。在這個意義上,用上一點點精神分析,我們其實也許可以說,對兩位主角來講,「飛上太空」這個選擇本身,與乍看之下相反,並非他們逃離無意義之地面生活的昇華行動,而是對這個本來就失去任何負擔、任何牽制之生活的複製。我們甚至可以說,兩位主角實際上不僅是單純複製而已,而是潛意識地更進一步在追求失重狀態之極致;而一旦我們清楚了那災難性的後果,我們就可以辨識出,於是,在重力缺席的情況下,這電影真正的敘事驅力源於何處:那是死亡本能在潛意識裡運作著,將人類帶往他們再也難以存活的條件中。我知道,說到這裡,一定會有人跳出來抗議,認為這部電影最大的敗筆,就在於以近乎deus ex machina的拙劣手法,把男主角死裡復活,請回來對史東博士說教,對她灌輸些諸如「活著就是要腳踏實地」之類無趣的大道理順便成為她的「榮譽解救者」。我承認,這個橋段並不高明,甚至可能危及了這部片的政治正確性。不過,姑且不論政治正確本來就不重要,這番大道理,放在本文至今一路追蹤的「輕之危險可疑對比於重之實在(做形容詞而非副詞霸多否則這個原本很漂亮的句子會變得腦殘到一個不行)可喜」的脈絡底下,這道理多少會產生一點新意。那至少存在的新意在於:所謂「活著就是要腳踏實地」的說法,並不是要我們乖乖認分地上班打卡,休假血拚,當一個奉公守法、不會去陪林飛帆抗爭的好公民或好學生;相對地,這個觀念真正的意義在於:要我們認清飄浮之空洞,去感受,用我們的肉身,肉身之重,以及隨著這份重量而來的具體性,甚至這具體性當中的豐盈與無可言喻之美(讓我們再次想想珊卓布拉克女士對本片不可磨滅的貢獻);從而體悟到肉身之價值,並且,更重要也對這番說教更切題地,在承認了這樣的價值之後,連帶得以接受肉身之有限,相對於宇宙之空曠無限,接受肉身之必朽,相對於宇宙之無始無終,最後,接受死亡本身無可置疑之現實,做為生命、身體之存有必然性的一部分,從而得到解脫,回歸地球。
這就是《地心引力》的哲學。並不特別艱澀,然而不因此而就失去了深度。
於是,到了這裡,我們終於可以放心地說,在哲學上,《地心引力》是送給物理學的一個巴掌,也是唱給我們那被擺脫了情慾羈絆的笛卡兒不加區別地畫分在「擴延物」(res extensa)之範疇,與桌子椅子物理系館乃至衛星碎片同屬一類,在心物二元的框架底下被壓得幾百年抬不起頭來的終極神秘之源,我們的身體,的一曲讚歌,就像這篇文章絕對沒有要嗆笛卡兒的意思,而是寫給笛卡兒的情書一樣。
在當代哲學裡,大家都知道,要為身體平反,除了要追隨林飛帆、參加學運,以便就近觀察、學習他的穿搭之外,一定要回去讀一點笛卡兒。因為讀了笛卡兒,我們才會知道,至少從近代哲學以降,身體是怎麼被看成次等的、沒有心靈來得重要。而身體到底是怎麼得罪了笛卡兒的?
在《第一哲學沉思錄》的〈第二沉思〉裡,笛卡兒說:
“What then did I formerly think I was? A man. But what is a man? Shall I say ‘a rational animal’? No; for then I should have to inquire what an animal is, what rationality is, and in this way one question would lead me down the slope to other harder ones, and I do not now have the time to waste on subtleties of this kind. Instead I propose to concentrate on what came into my thoughts spontaneously and quite naturally whenever I used to consider what I was. Well, the first thought to come to mind was that I had a face, hands, arms and the whole mechanical structure of limbs which can be seen in a corpse, and which I called the body. The next thought was that I was nourished, that I moved about, and that I engaged in sense-perception and thinking; and these actions I attributed to the soul. But as to the nature of this soul, either I did not think about this or else I imagined it to be something tenuous, like a wind or fire or ether, which permeated my more solid parts. As to the body, however, I had no doubts about it, but thought I knew its nature distinctly. If I had tried to describe the mental conception I had of it, I would have expressed it as follows: by a body I understand whatever has a determinable shape and a definable location and can occupy a space in such a way as to exclude any other body; it can be perceived by touch, sight, hearing, taste or smell, and can be moved in various ways, not by itself but by whatever else comes into contact with it. For, according to my judgement, the power of self-movement, like the power of sensation or of thought, was quite foreign to the nature of the body; indeed, it was a source of wonder to me that certain bodies were found to contain faculties of this kind.”
在這一段的結尾,笛卡兒不無諷刺意味地說,有件事情讓他很驚異。不過,我們讀者其實比他還要吃驚。讓我們驚訝的不僅是這位現代哲學之父居然明目張膽地宣稱研究「理性究竟是神馬」這件事情是浪費時間,他還要趕著去靜坐抗議沒空幹這種事情;也不僅是他說營養、移動等「作為」(實際上說這些事情是作為本身已經夠詭異了不是嗎)居然跟感官知覺與思考一樣,屬於靈魂;最讓我們驚訝、最違反我們直覺的地方在於,笛卡兒說,自我移動,並不是身體的本性,他的驚異與諷刺俱源於此,而那諷刺的語氣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的原因也是這個。桌子椅子跟馬政府也許都不會動,不過圓仔咧?為了看圓仔而把男友硬拉到動物園去的女孩咧?男友固然是被拉去的,但女孩可不是啊!這時候,難道笛卡兒你要跟我說會動的、會搭捷運到木柵去的並不是女孩那具賴在圓仔前面不走的身體,而是她單純美麗喜歡可愛動物的靈魂ㄇ!!
而且,這個理所當然將能動性歸於靈魂或心靈而不歸於身體的段落之所以引起人神共憤,最主要的理由在於,笛卡兒是一名哲學家。哲學家這種生物很奇怪,大部分人過日子就過日子,不需要替每件事情都找一個理由;而哲學家雖然也要過日子,也不想為「我為什麼愛上妳」這種無聊小事找理由,可是至少,當事情變大條了,他們除了一定要去參加之外,同時也必須為這一切找個理由。在這個情況下,除非我們覺得,「能動性到底源自身體還是源自靈魂」這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至於這件事情到底有多重要,如果妳還需要論證的話,我教妳,妳就去愛一個醜人,然後看妳的靈魂可以承受多久而不跟著妳的身體一起離開。這樣妳就懂了),否則的話,身為哲學家的笛卡兒絕對欠我們一個交代。而他卻非常之欠扁地,對這個影響後世深遠的論斷,完完全全B、J、四。他只說,身體不會自己動,根據我的判斷是如此。很好,服貿也審過了,我相信,根據張慶忠的判斷絕對是如此。
當然,我們學哲學的人都知道,嚴格說來,這件事情其實並不能夠怪他(我在說笛卡兒不是張慶忠)。其實在這一點上,笛卡兒不過延續了他的哲學偏見,也就是他喝她的奶水長大卻死不認帳,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聲稱「我很少讀哲學」的那個經院哲學媽媽的傳統。那個傳統也同樣認為靈魂高於身體。這是因為,除了基督教出於恨夏娃的原因向來鄙視身體之外,這個傳統還受到亞理士多德嚴重的洗腦。從無論是專論靈魂的《論靈魂》,還是以這個靈魂理論為前提才站得起來的《尼各馬科倫理學》來看,正是亞里士多德他老人家,首先主張生命能動性的來源是「魂」,是他所謂的「動的原理原則」(套句庸庸常用的說法)。那為什麼我要繞這麼一大圈子扯笛卡兒呢?為什麼我不直接婊亞里士多德就好了?這是因為,白癡喔婊亞里士多德絕對不可能會贏的,而一個具有「勇敢」這個德性的人,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別傻了,亞里士多德超下賤的,從來不講錯誤的事情,所以我們不要惹他好不好?不是啦!我們之所以應該針對笛卡兒,而至少暫時不用把老人家扯進來,主要是因為,雖然字面上相似,他們都主張能動性來自靈魂,但其實,他們兩個說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笛卡兒也許的確是個心物二元論者,但亞里士多德並不會是個笛卡兒主義者。換言之,「靈魂」,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從來不是一種可以跟身體截然二分、相對立的實體。於是,即便亞里士多德同樣把能動性歸給了靈魂,並且因此決定性地誤導了笛卡兒,但他可沒說,能動性與身體無關,是那個孤零零的、許多分析哲學家相信死都走不出獨我論的心靈的事。
這樣,我們就明白笛卡兒在我們的信念系統下了什麼毒藥、幹了什麼好事。他偷換了「心靈」或「靈魂」的意義,切斷了它跟身體的連結,然後大搖大擺、裝一副沒事的樣子說,恩大家都知道主動的是心靈,不是身體喔,所以身體是不會動的,只會被推動,或推倒;而心靈不只不會被推倒,還會推導,不但會堆導,還可以讓身體動起來,不讓人家推倒。因此,心靈蓋高尚啦!
假賽啦!
於是,到這裡,我們終於明白自己是如何地被笛卡兒耍著玩兒,被惡整。我們覺得超不爽的。因為在整個過程裡,我們都很被動,都很無能為力覺得都給他講就好了。那麼,幹譙笛卡兒之餘,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們可以做的,可以讓我們稍微發揮一下我們的能動性的呢?
這個問題很有趣,有趣的地方在於,它的正當性本身,乃至我們發現笛卡兒的真相之後所產生的情緒反應,都分享了同一個預設。甚至,說「預設」也許都還稍嫌保守了,在這裡,起作用的是一個也許比笛卡兒的偏見更加古老、血統更加悠久的偏見:直覺上,我們都認為,能動性、或者說「主動性」是非常可貴、非常重要的一種品質。畢竟,沒有了能動性,女孩就不能去看圓仔,光頭就不能去參加學運,台灣人民就不會站出來保護他們自己的權利了不是嗎?實際上,笛卡兒的心物區分真正嚴重的後果,正是在此:正因為他把能動的權柄從身體讓渡到了心靈,心靈才真正變成了那更有價值,更引人深思之物,從此蠱惑了無數世代的哲學家,尤其是那些堅持理想(ideal),非常有抱負(idealistic)的德國人(German Idealists)。而如此一來的結果是,被動的身體,既然被動,已經夠慘了,還變得非常非常之委屈。
委屈到了什麼地步呢?到了連女性主義者都看不下去,要為她抱不平、討個公道的程度。
在《像女孩那樣丟球》的同名之作〈女孩怎麼可能會丟球〉喔不是〈像女孩那樣丟球〉這篇文章裡,Iris Marion Young描述並分析了她所謂的「三種陰性活動力的模態」,分別是「模稜兩可的超越性」、「遭抑止的意向性」以及「與周遭不連續的統一」。聽起來真是非常難懂對吧?而且不只是難懂,聽起來還非常之悽慘落魄。超越就超越,有神馬好模稜兩可的;意向就意向,幹嘛要遭抑止;統一很好阿,不要害我們變成極權的子民就好,幹嘛還要不連續,又不是在簽服貿。遺憾的是,以上的質疑雖然都對都成立,但只是證明了幼齒姊描述之精準,分析之犀利,用字遣詞的超高造詣而已——我敢打包票,就算你從來沒碰過哲學,也從來不打棒球壘球,只要你看過一次任何一個很少、或從來不運動的女孩丟球,保證你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後在面對這三種模態的時候一看就懂,露出會心的、然而是不懷好意的微笑。
像我一樣。
因此,在此,我們不必重溫一遍幼齒姊的描述與分析。我們只要承認一件簡單的事情就好:女孩不會丟球。要緊的是幼齒姊在「不會丟球」這件事情上看見的意義:
「我要聲明,此處描述的陰性身體舉止、活動力、空間性的模態,是當代社會的女性存在多少共有的。這些模態有其根源,但這根源並非解剖學或生理學,當然也不是神秘的陰性本質。它們的根源其實是女人獨特的處境——被當代社會的性別歧視壓迫所制約的處境。
在性別歧視的社會中,女人的肉體是殘缺的。我們依照父權文化分派給我們的定義去學習過生活,在此情況下,我們的肉體被抑止、限制、定位且客體化。作為活生生的身體,我們並非開放而明確的超越性存有,可以起身主宰屬於我們的世界,一個由我們自己的意向與投射所構成的世界。當然,當代社會中,確實有女人並不適用或不全然適用上述敘述。當這些模態在特定女人身上並不明顯或不具決定性時,它們是處於否定的模式——像是她因為意外或好運而得以免除這些模式,或是更常見的,她必已克服了它們。
陰性身體存在模態的一項源頭,因為太明顯而不必做出長篇累牘的討論。大體上,女孩和女人沒能擁有機會去運用所有的身體能力,去自由、開放地投入世界,也不像男孩那樣,被鼓勵盡量發展特定的身體技能。女孩的遊戲比男孩的遊戲來得靜態封閉。在學校和課後活動中,女孩都不被鼓勵投入運動,控制身體的運用以邁向特定目標。更重要地,女孩幾乎沒機會去練習「修理」東西,好發展與空間相關的技能。還有,女孩不常被要求完成需要體能努力與力量的任務,而男孩則會隨著年齡增長,被要求完成更多這類任務。」
所以,女孩不會丟球,並不是她自己的錯。女孩也想要參加學運,去靜坐、去佔領立法院、攻下行政院,然後在噴水車來驅離的時候不要被噴得那麼慘、那麼痛,不要受傷,只要打溼到剛好可以表現出特意選擇的白色緊身T恤的特殊效果就好。但是,幼齒姊指控,女孩沒有辦法做這些事情,因為她的身體,在父權體制之下,一言以蔽之,是被動的。所以我們這些老想著要看到特殊效果的男人應該好好檢討反省,不要一天到晚老盯著女孩看,連參加學運這麼莊嚴肅穆的事情都拿來開玩笑。
對不起幼齒姊我錯了。不過我還是要繼續看,妳揍我好了。
廢話幹嘛不看啊!學運無聊死了,大部分時候都要坐在那占地盤,然後人太多了也不能亂動,否則人家萬一以為我是學運癡漢特地跑到那裡去吃豆腐的毀了我一世英名(不要懷疑,就在砍掉重練的下一世裡)怎辦?況且,比我色一萬倍的真正狠角色早就趁這種大家都熱血沸騰、情慾高漲的場合把妹、虧妹、告白兼改fb狀態了。我只是看看而已,根本俗辣不敢怎麼樣,到底是哪裡不可以了。最後,最關鍵的一點是:馬的誰叫林飛帆那麼帥,去的妹那麼多,看了只是對不起女性主義者而已,不看,對不起的是自己的良心;而漢娜再三用蘇格拉底的例子告誡過我們:人,最重要的就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永遠在夜深人靜時等著跟我們argue的daimôn。
要怪,就怪林飛帆吧。怪他實在是太英明、太睿智、太叛逆也太有想像力了。
怪他找到了一種使用肉身的方式,讓幼齒姊眼中被動到不行的姐姐妹妹們都同樣可以站出來,只等他登高一呼,就可以集結、行動,完全不受限那些聽起來好悲哀的陰性活動力的模態。否則,你要怎麼解釋現場有一半的人,終於不再像變態畸形的清大,而符合我們常識地,都是女的。
而林飛帆給這個使用肉身的方法起的名字,在學運進行到五十萬人集結的高潮之後,再也不會有人不知道了。他說,這叫做「溫柔」。
什麼是林飛帆的溫柔?很簡單,放在我們討論的脈絡裡,其實就是我前面說的那個比起心靈是能動性的源頭更加古老的偏見——能動性是絕對的價值,且因此,被動是沒有價值的——裡最關鍵的元素:被動。而這個始終貫穿了整個學生運動、被再三堅持強調的主軸,其實只是玩了一個很老實的把戲,像馬克思之於黑格爾、尼采之於柏拉圖、《地心引力》之於周星馳,乃至,我們現在可以加上,光頭之於幼齒姊那樣,把被動變成了主動。不是,我們不要玩文字遊戲故作驚人之語,這不是化被動為主動,這激進得多;這是化被動為被動到了最高點,以至於被動本身變得有號召力,有生產力,有效果;這是讓被動成為行動的一種選項,而不再與行動的概念對立;這是我目前所能想出的最最激進的女性主義革命策略,被實際應用的結果。所以,許多人真的多慮了,即便林飛帆並沒有叫我們去行政院討打,不過討打跟這個運動全然相容。當我們被打、被欺負、被風吹日晒雨淋或甚至就只是被來自立法院的飛帆感動到哭,實際上,我們始終都沒有背離這個關鍵性的「被動的原理原則」,沒有絲毫背離這份溫柔半步。
但說到底,究竟為什麼要這麼被動?難道這麼多人流血、流汗或流淚,只是為了嗆西方哲學,給所有無論是公然主張或偷偷預設了主動性之價值的哲學家一耳光嗎?當然不是,就已經說了,我們被動而又溫柔,怎麼會去打人家耳光呢?我們之所以要這麼被動,主要是出於以下理由:
首先,被動是最民主的,符合學生運動的核心價值。也許有的女孩不會丟球;也許有的女孩不善於推倒,我是說拒馬;也許有的男生,像我,也沒有力氣跟全副武裝的武警搏鬥。可是,靜靜坐著,堅持著,不要躁動,絕對是絕大多數人只要有一具身體,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而透過這件大家都做得到的事情,如果某些結果仍然被成就了,那麼,這才的確足以讓林飛帆在最深刻的意義上聲稱,這個運動,是全體人民共同奮鬥的成果。但被動真的這麼好用嗎?這十多天來,我不斷聽見有聲音說:學生太被動了,應該主動出擊,採取更激烈的手段。但我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件事情。大家有養過寵物嗎?嚴格說來我沒有。不過,養寵物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帶了一隻小小的不知道是神馬回來,結果有一天回到家,赫然驚覺那小不隆冬的神馬,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一匹高大強壯的駿馬。你不禁捫心自問,到底在這之間,你做了神馬,會產生如此神奇的結果。而正確答案是,其實你神馬都沒有做,你只是提供了神馬長大所需的條件,比方說陽光空氣花和水,以及被純純與神馬等同起來的,最重要的,愛,然後,「讓神馬自己長大」。所以,舉這個例子,我到底想表達神馬?我想表達的事情是,無論是對神馬,要造成改變,主動干涉、介入,「做些神馬」,從來就不是唯一的方式。因為我們是生命,是運動,我們本來就會生老病死,阿不對這樣講太消極了,我們本來就會出生、發育、達到成熟,變得欣欣向榮而繁盛、美好而豐富。這是一個永恆的奇蹟,即使宗教,也往往只能訴諸「創世」這一類近乎完全沒有解釋力而只是重新描述的概念來表達。而被動,正是一種徹底尊重這個奇蹟的行動模式:讓事態發生,不加阻撓,讓原本不存在的,有機會生長出來,有可能從無到有。於是,我們當然不需要懷疑,「被動」同樣在本體論上有其意義,具備全然足以與「主動」相提並論的威能。
被動甚至更厲害一點。怎麼說呢?讓我們做一個思想實驗,想像一下主動出擊之王笛卡兒會怎麼把妹。根據他著名的分析方法,他會把從哈一個妹開始到最後成功推倒為止,分成無數個階段;然後在每一個階段,他會進行種種假設,仔細排除其中感官經驗造成的幻覺,得出最有說服力的結論;最後,他會用他具備主動性的心靈驅動他那懶洋洋的身體,精準地執行前述結論,於是,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到最後,妹不理他(廢話我怎麼可能讓近代單身漢之父把到妹)。這叫什麼呢?這叫笛卡兒式的失敗。接著,讓我們做一個現象學的描述,還原一下被動之神林飛帆怎麼把妹。根據他著名的溫柔理論,我們什麼都不要做,我們只需要每天乖乖去立法院報到,該穿軍外套就穿、該唱歌就唱歌、該淋雨就淋雨、該拿麥克風講話就講話、該上電視就上電視。如此被動的結果是什麼呢?我親眼目睹的啟示是,在3月30號那天林飛帆演講的現場,不知道有多少正妹被他一席話講得內牛滿面,只差沒有激動到衝上台擁抱他了。於是,我們可以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主動出擊,你只能努力讓自己去符合一個叫做「必然性」的殘忍模態,而一旦這個必然性與你的預期不符,你得到的結果就是失敗;但被動而溫柔,你也許冒著無法追求一個對象的風險,可是對你開放的東西就成了傳說中的另一個模態——「可能性」。而因為你很溫柔的緣故,給你的獎品就是:可能性是全世界最溫柔的一種模態了。因為無論你多倒楣,多失敗,下一個淚眼汪汪深情凝視著你的妹永遠「可能」在等著你完成學運的使命,帶她回家。
你犧牲了一棵樹,受點寒、吹點風,最後得到的卻是整片森林。這就是一個被動的身體所能做到的,這就是被動性的溫柔之威能。
而那溫柔的肉身,容我以這個事後之明為這冗長的文章做結,正是五十萬人之所以能夠集結在凱達格蘭大道,正是史東博士最後終於腳踏實地從大地上站起身來,讓我們必須用仰角來表達我們的傾慕之意,最重要的理由。我們無須害怕、無有罣礙與恐怖,說到底,只因我們便是肉身,而一切有情肉身,不是計算出的理想機器、不求輕似無物,乃如存有之纍纍,盡皆溫柔。
吾人盡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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