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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釋迦牟尼,構作以下的論證,我的初衷其實非常地單純: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如果有幸,我還能無畏地對任何一個人持續說出:「我會永遠喜歡你」這句話,對方有可能會相信我。

只是「可能」而已。很明顯地,如果我們的要求是,聽見這句話的人「必然」會相信,這樣的要求是不合理的。因為,即使上帝曾親手將這世上的每一個真理一字一句地寫成一部書,其中恰好包含了類似「我將始終不渝地喜歡著某人」這樣的斷言,而我只是當著那個人的面,大聲地讀出這個句子;除非,這部書裡同時有著「對方當下就信了」這個命題,否則,沒有任何事情能夠保證對方會相信我,而這部書裡會不會有後面這句,只有上帝知道。簡言之,即便我說的是真的,從這一點我們完全推論不出對方的信任。

同樣的道理適用於另一個模態。經驗上我們都知道,實際上,真相並不總是被相信的。我猜這樣的說法會引來邏輯學家們的訕笑吧,但我太容易就能想像:剛好,我就住在這樣的世界裡,在其中,聽我說話的人並不相信我,即使我說的是真的。

我們的要求於是降得很低:對方可能相信,也就是說,對方「並非不可能」相信我。乍看之下,要得出這個結果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畢竟,說到底,「會永遠喜歡一個人」有甚麼問題,使得對方之「不可能」相信我顯得是一個實實在在、值得我們認真以對的苦惱呢?在這裡,讓我們先停下來想想,有哪些話,是我們如果說出來,不可能有人會相信的?

前陣子我收到一則簡訊,那訊息宣稱,從發訊人所身處的地方來看,我無所不在。我有可能相信他嗎?好像很難,因為,我不確定是不是萊布尼茲說過:同一個物體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地點。再舉個例子,如果我說一加一等於三,或有些光頭是有頭髮的,那麼大概沒有任何人會相信我吧。當然,這裡所舉的例子偏向極端,都是tautology的相反(我忘了那叫甚麼了),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以下這一點:對任何有理性的存有來說,如果一個命題的真假值明顯為假,那麼,在一個比較寬鬆的意義上,我們就可以說,要他相信這個命題是不可能的。

而我當然只會喜歡一個理性的對象,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總之,如果這個句子明顯是假的,那麼,我的憂慮就並非杞人憂天--搞不好他恰好就是如此地理性、如此精於邏輯,以至於他不可能相信我。

所以我被迫得追問這個問題:這個句子為什麼明顯會是假的呢?讓我們比較一下這兩句的差異:

ㄅ. 我現在喜歡你

ㄆ. 我會永遠喜歡你

根據一般的語意學,ㄅ為真的條件是我現在喜歡那個聽我說這句話的人。這沒有甚麼問題,說出這句話,對方固然可能會恍神、扭捏、叫警察,但他也可能覺得,好吧看你緊張成這樣,姑且聽你的一次。但後面這句問題就大了!因為,同樣的道理,ㄆ為真的條件就會是我永遠都喜歡那個聽我說這句話的人。而我不會這樣,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保證這件事--這句話明顯是假的,因為「諸行無常」。

說真的,身為學哲學的人,雖然是西哲組的,但是被喜歡的人用這種方式拒絕,還是會讓人想出家。只是,出家的衝動消退以後,我不免真心誠意地覺得,殺雞焉用牛刀,用佛陀的智慧來驅退求愛者,也未免太狠了。更重要的是,我懷疑,「諸行無常」這個偉大的形上學前提實際上有其嚴重到令人難以承受的蘊含,而我想論證的正是,因此,它是錯的。

在這裡,讓我們對「諸行無常」只取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嫗能解的解釋:「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是常住不變的」。這樣一來,的確,我的愛情固然是賠下去了,但我只是一介匹夫,死而有憾亦不足道。比較麻煩的是,為了讓我有憾,世間萬物全得跟著寥落去,而這裡頭,當然有比我個人偉大得多、也更重要得多的東西。比如說甚麼呢?比如說,我們所擁有的概念,或者,我個人總是心心念念牽腸掛肚著的,語言。

啊,語言,我最最親愛的語言,有人說妳是無常的呢!

這是甚麼意思?妳皺眉了。

大概是這樣吧:在我看來,「諸行無常」這個斷言和語言之間的關係有幾個層次。首先,回到我問題意識的原點,當我說:「我喜歡你」,並且也認真執行了好一段時間,卻有可能,諸行無常,把我從癡情男變成了一個浪子,而且是不會回頭的那種。結果,我原本所說的由真變成了假,而這使得我當時表達的語言顯得極端不可信賴。而這時,對方可以責怪我,讓我有藉口去責怪天,或者,對方從此立志成為一名哲學家,學會去責怪語言。當然,對這個現象哲學家們早已注意到了,而一個乍看之下可行的解決方案是這樣的:為了避免爭端,讓我們從此約定,每句話都要在前面標定好它被說出的時間、地點、對象場合如此等等,以避免語句的真假值在諸行無常肆虐之下悄然遠颺。所以,正確來講,我應該這麼說:「我喜歡你,台灣,台北,家裡,2011年五月10日凌晨12點24分16秒半」…等一下,那在這16秒半以前我就不喜歡嗎?以後呢?不管,反正在這16秒半的時候我是喜歡的,就算諸行無常,百萬分之一秒前我還不喜歡,而億萬分之一秒後我就會變心了。是啊,天地良心,這個句子於是的的確確是真的了。只是,大家試試看吧,用這種方式去告白看看,祝各位有情人終成眷屬;祝各位都剛好遇到了一位邏輯學家懂得各位的用心良苦。

諸行無常對語言的另一重衝擊是這樣的:正如一切其他的事物,語言與語言內容的關係也會改變,比方說,如果我們把範圍侷限於語詞,很多時候,同樣的語詞並不總是指稱到同樣的東西。想像這樣的一個世界:在其中,蘋果叫做「橘子」,橘子叫做「香蕉」,香蕉叫做「芭樂」,而芭樂叫做「蘋果」。這雖然沒甚麼道理,但是好像也沒甚麼不可以的吧。可是,如此一來會造成許多麻煩,像是,如果你要罵人,這時候就不能再說:「香蕉你個芭樂」,而要改成…啊我懶得喬了,自己想吧。或者,更直接的情況是,我們就不能夠再理所當然地說蘋果是塞尚的最愛了,因為在這個世界裡,要嘛他最愛的是橘子,要嘛他最愛的是芭樂。「塞尚愛蘋果」這句話的真假因此同樣飄忽不定,因為誰知道哪天我們真的心血來潮,想要這樣惡整一下我們的語言。

當然,未雨綢繆的哲學家們又有話要說了。他們說:上述真假值的變化實際上只是表象,因為如果仔細思考一下,我們會發現,在塞尚與什錦水果的案例裡,真正擾人的部分在於碰巧,新的符號跟原來的符號長得一模一樣。而要解決這個問題也很簡單,我們只要在符號之後再加個甚麼小東西把它們區別開就好了。所以,在原來的情況下,塞尚愛「蘋果a」,不愛「橘子a」;而大風吹之後,他愛「橘子b」,卻不愛「蘋果b」。於是,不論我們怎麼稱呼它,塞尚的愛是不變的。說他愛蘋果a和說他愛橘子b其實是在說同一件事,並且,這件事永遠為真。

所以,語言只是媒介。只要一天語詞所指涉的概念本身不變,無論語詞與概念之間的關係如何變化,我們仍可以放心使用語言來表達。但是,概念真的不會變嗎?別忘了,諸行無常啊!

讀過康德的人都知道,那厚厚的三大本批判,其實建立在一個非常單薄的基礎上。康德相信,所有的判斷只能分成兩種:分析判斷與綜合判斷。跟我們現在的主題有關的是前一種。甚麼是分析判斷?簡單說,就是廢話,就是那種你講出來人家會覺得你很奇怪但是絕對沒有辦法反駁你的話,比方說:「所有的光頭都沒有頭髮」。但是為什麼我們的語言會容許我們說出這麼無聊的話呢?一個很深層的原因就在於:事實上,作為我們語言表達之內容的許多概念,其本身是不變的。光頭就是沒有頭髮,不管你要叫它鳳梨西瓜榴槤還是「Lux愛用者」都一樣。於是,有鑑於分析判斷這種奇怪的性質--一方面,它絕對錯不了;另方面,它甚麼都沒有告訴我們--有些哲學家於是主張,這些分析判斷所傳達的,實際上,並非關於這個世界的某些訊息,不是甚麼事實,相對地,分析判斷所告訴我們的,正是某些特定的語詞,在我們的語言裡頭的使用方法。如此一來真相大白,概念之不變,源於使用方式之固定,而使用方式之固定,保證了某些語句之必然為真。諸行由此遂不再無常,雖然離我的初衷甚遠,但我們至少從此有了保證:「所有的光頭都沒有頭髮」。

但如果諸行真的無常,語言的使用方式為什麼就可以例外呢?

我能不能明確否認所有的光頭都沒有頭髮,而藉著這樣做,直接改變語詞的用法;並且,這一次,不是換張「光頭一號」的標籤就了事,而是因為我發現,原來,有些光頭的外星人,其實是有頭髮的!

這怎不教人悲傷?所以,「我會永遠喜歡你」可以為假;「塞尚愛蘋果」也顯得很可疑;而分析到最後,連「所有的光頭都沒有頭髮」都會是假的。反推回去,所有原本為假的斷言也因而隨時可能成真,而後再變為假、再真、再假,一切我們能夠用語言說出來的事物都注定了在時間當中被侵蝕、風化,消散於無形。這世間唯一真實不變的斷言於是只剩下這一句:「諸行無常」。

但先別沮喪。抬頭看看這篇文章的標題吧,這是一個歸謬論證,記得嗎?

而到了這裡,整個論證就變得非常單純了。「諸行無常」是錯的。因為如果諸行無常--我希望以上的說明已足以多少顯示出這一點--那麼我們說出的語句就不會有固定不變的真假值,而語句的真假值如果變幻不定,我們的語言就不能夠產生意義,換言之,語言本身就會是不可能的。但語言是可能的,我甚至想說,語言是實在的,因此,我們不應該接受「諸行無常」的前提。

嗯,我知道我的邏輯不好,所以,我決定找一個真正的狠腳色來幫我撐腰。在Tractatus很前面的地方,維根斯坦給出了一個絕妙的論證。當然,嚴格來說,這個論證要證明的事情跟我們的主題不完全重疊,但是,如果你想從一種語言的進路來反對「諸行無常」,沒有比這更好的武器了。

維根斯坦是這麼說的:

Objects are simple. (Tractatus 2.02)

Objects make up the substance of the world. That is why they cannot be composite. (Tractatus 2.021)

If the world had not substance, then whether a proposition had sense would depend on whether another proposition was true. (Tractatus 2.0211)

In that case we could not sketch any picture of the world. (Tractatus 2.0212)

在這裡,維根斯坦想要論證的事情是:這世界必定是由簡單的東西構成的。甚麼是簡單的東西呢?2.0221告訴我們,簡單的東西就是並非複合而成的東西。同樣根據2.0221,簡單的東西構成了世界的實體,因此,維根斯坦要論證的事情是:這世界不可能是由可以無限分割的東西構成的。

他怎麼論證這件事?2.0211說,「如果這世界沒有實體」--而我們已經知道,根據上述,這世界的實體就是指簡單的東西--換言之,這個假設是說,「如果歸根結柢,沒有簡單的、不能進一步分割的東西」,那麼一個命題有沒有意義將取決於另一個命題是否為真。這是甚麼意思?舉個例子:如果一切都可以進一步分割,那麼光頭我本人當然也可以來這麼分割一下。姑且假設我可以最終被分割成abc三種元素吧,在這個情況下,當我們說「光頭是外星人」,在這個分割的層級上,我們就是在說「abc是外星人」。這有甚麼問題呢?問題是,理論上來說,這個命題應該非真即假,光頭要嘛是外星人,要嘛不是。但是,如果我們這樣想,就忽略了一個可能性,那就是這個命題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也就是說,如果實際上abc三種元素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組合起來,變成光頭,而因此,光頭從來就不曾存在過,那麼,無論我是斷言或否認光頭是外星人,實際上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說,「光頭是外星人」這個命題要能有意義,首先取決於以下這個命題是否為真:「abc三者構成了光頭」。更進一步,不要忘了,根據前提,一切事物都能夠進一步被分割,因此上述的abc也不例外。如此一來會造成甚麼結果呢?

2.0212告訴我們,結果就是我們將無法形成任何這個世界的圖像,也就是,對這個世界任何非真即假的描述,這是因為,在這個情況下,我們永遠無法確定任何語句的真假值。而「我們對世界非真即假的描述」有個簡單得多的名字,叫做語言。

一言以蔽之,如果這世界不是由簡單的東西構成,那麼語言就是不可能的。

正是在此處,維根斯坦的論證巧妙地與諸行無常的形上學主張銜接起來了,並且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絕佳的反駁。一個可能的銜接方式如下:如果簡單的東西不能再分割,那就同時意味著,這世界的基本結構不能任意變化,諸行不能總是無常的。用前面的例子來講,a與b與c固然可以有時連結起來,形成一個光頭,而有時心情不好,乾脆分開,取消了光頭的存有。但關鍵在於,總有一些事情非真即假,不能變,也不會變,比方說--如果我們能知道a究竟是甚麼的話--那些關於a本身的事,因為在a當中,再也沒有甚麼東西能夠聚合或分開,因而發生任何變化了。

至此,我們非常榮幸,與維根斯坦這樣偉大的人物達成了共識:如果諸行無常,那麼語言就是不可能的。而且,不知怎地,在維根斯坦炫目的光環加持之下,我老覺得,這個歸謬論證到這裡,應該算是完成了吧?且慢,但我們認真嚴謹的邏輯學家說,你還沒有論證:而語言的的確確是可能的。

廢話,語言當然是可能的,不然我這一路下來在寫甚麼東西?

語言當然是可能的,因為我是如此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她。

語言甚至根本就是實在的,否則,當我們走在荒郊野外,是誰告訴我們「生命的流動無始無終/赤腳的泉水啊,在濕地上行走/薄荷草的影子格外清涼」?

是甚麼東西讓某個人甘冒邏輯的大不韙對我說:你無處不在?

說到底,身為人,這就是我們的詛咒或祝福、是我們的命運:無論我們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這世間的一切萬事萬物,都恆常在對我們說話。

而我必須非常、非常聾,才能夠不聽見妳,我親愛的語言,說:愛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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