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離開之後,面對一室的空寂,我才意識到你留下的問題的分量。
以你的背景,想必可以同意:在信、望、愛這三件事情之間,有其內在的、甚至是必然的關聯。當然,那關聯究竟是甚麼,信望愛三者孰先孰後,其中之一又是如何地影響著另外兩者,所有這一切問題都異常深刻而複雜,乃至容許各式各樣不同的詮釋以及回答。但是在這裡,我們不必走得那麼遠;我們甚至不需要同時照顧到這三者。有一種簡單的理解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有信仰,或者說,能夠真正去相信,那是因為在一個極為根本的層次上,他對這個世界、對自己或對他人,抱著希望。換言之,一個沒有希望的人,無法擁有真正的信仰。在這個意義上,告訴你我為什麼不是基督徒,正是要告訴你我為何不信,無法相信;而跟你談論後者,說穿了,就是要跟你談論我的絕望。
然而我怎麼能對你談論我的絕望?
彷彿早已有了預兆。這些天來,我反覆聽著同一首歌,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心情在醞釀,像是要驅迫著我,去面對某些不願被言說的真實。
但那其實只是一首情歌罷了。
<Love Song for a Vampire>
Come into these arms again
And lay your body down
The rhythm of this trembling heart
Is beating like a drum
It beats for you - It bleeds for you
It knows not how it sounds
For it is the drum of drums
It is the song of songs...
Once I had the rarest rose
That ever deigned to bloom.
Cruel winter chilled the bud
And stole my flower too soon.
Oh loneliness - oh hopelessness
To search the ends of time
For there is in all the world
No greater love than mine.
Love, oh love, oh love...
Still falls the rain... (still falls the rain)
Love, oh love, oh, love...
Still falls the night...
Love, oh love, oh love...
Be mine forever.... (be mine forever)
Love, oh love, oh love....
Let me be the only one
To keep you from the cold
Now the floor of heaven's lain
With stars of brightest gold
They shine for you - they shine for you
They burn for all to see
Come into these arms again
And set this spirit free
你知道德古拉伯爵的故事嗎?他原本是羅馬尼亞一位驍勇善戰的貴族,信仰極其虔誠,而且有一個深愛著他的美麗妻子。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同時具有三重身分:他是信徒、戰士,同時也是戀人;而這三重身分的結合賦予了他某種罕見的純粹,以及伴隨著這份純粹而來的力量──無論我們同不同意中世紀時基督教對待異教徒的方式,至少,放在當時的脈絡下,也許可以說,德古拉的確是上帝最得意的左右手之一,是讓異教徒望而生畏的上帝之劍。
只是有一次,一如往常,他帶兵遠征。我們猜測那征伐之慘烈遠遠超出了他原本的預期。戰事曠日廢時,他的歸期也不斷延後,以至於那在家鄉古堡裡等待的妻子,再也無法確定自己心愛的丈夫仍舊活著。
她哀傷逾恆,決定以死相隨,遂縱身自城堡的最高處一躍而下。這時,德古拉歷盡艱辛的軍隊終於凱旋歸來。於是,他在生涯又一次榮耀的頂峰,目睹了自己摯愛之人為他而死亡。
這反諷大概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吧!德古拉如此而陷入瘋狂。我們不難想像:他懷抱著愛妻的屍身,厲聲質問著他的上帝:「為什麼?祢不知道我是為祢而戰嗎?」接著,發下毒誓:「既是如此,我將永久以祢最鍾愛的造物之鮮血,為我生命之泉源。我已死,但我將永生。」上帝的左右手就這樣成為了上帝的敵人,成了後來我們所知道的吸血鬼。
但那絕對不會只是一首情歌而已。如果那是一首吸血鬼的情歌,那勢必是一首絕望的歌,是一聲哭喊、一句詠嘆。
或者,如果那裏頭仍有希望,那希望也不願再指向一個超越的世界,不會為一位其深不可測的奇奧作為遠超出吾人所能理解之範圍的神,而發。讓我們這麼說吧:德古拉的瘋狂無疑地確是瘋狂,但那是「人」的瘋狂,是我們能夠理解的瘋狂。更重要的是,這瘋狂會深深地打動我們,因為藉著這瘋狂,德古拉不過是代表了所有我們這些渺小而有限的人類,說出了我們心裡最深處秘密的想望:我們不要那遙不可及的、彼岸的救贖;相反,我們只想盡情擁有那就在此世所能實現的、當下觸手可及的幸福。正由於我們是如此地悲哀而脆弱,並且懂得自身的悲哀與脆弱。人,就是這樣奇特的生物,他總是親眼見到自己所擁有的最稀罕珍貴的玫瑰,摧折於寒冬的嚴酷之中。
於是,沒錯,德古拉失去了他的信仰,出於絕望。但如果我們接著追問:是甚麼樣的絕望強大到足以摧毀信仰,我們便錯失了真正的重點。這樣問不會帶給我們任何啟發,因為「絕望」就其本質而言是消極的、負面的,絕望是非存有,而非存有解釋不了任何事情。我們必須往前再走一步,理解到:在那絕望的背後,是德古拉對此生此世過分強烈的、容不下一絲汙點的眷戀與執著。是一種愛,以及愛的不可能,最終造就了他的悲劇,儘管身為一位基督徒你會說:那並不是愛,因為它並不朝向神。
而我為這樣的愛辯護。我為慾望辯護,為了那明知如夢幻泡影般虛無的一切而義無反顧。約伯因他的耐心與謙遜而終能稱義,但我恐怕我並不像他。
我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
陸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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