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共同體》第一章〈導論〉
在這篇導論裡,作者班納迪克‧安德森基本上有兩個任務要完成。正如絕大多數比較嚴肅的書,作者通常會在進入正式的討論以前預先交代兩件事:為何要寫,以及,如何寫,而此一模式亦適用於我們手上這本《想像的共同體》。因此,在閱讀這篇導論的時候,針對其特定的主題,我們的目標便在於釐清:為什麼作者要討論民族主義,以及他打算如何來談?
用比較專門的話來講,前一個問題指的即是一位研究者在從事研究時的「問題意識」。在這裡,這個問題意識來自一個現象:戰爭;更明確地說,來自二十世紀七零年代亞洲的馬克斯主義政權之間的戰爭。此一現象所以啟人疑竇,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作者相信這些戰爭有助於彰顯一個事實: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發生的每一次成功的革命,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等等,都是用民族來自我界定的。換言之,假如就連在理論上直接訴諸跨越國界人種性別的「階級」概念之馬克斯主義,亦不免受到以民族為出發的那種思維取向所浸染,同時導致了現實中直接的政治軍事行動,則民族主義的影響力之強大與方興未艾,乃極為明顯的。在這樣的脈絡下,作者坦承:對馬克斯主義理論而言,民族主義已經證明是一個令人不快的異常現象。這便是問題所在,而也因此,本書的目的在於嘗試對民族主義這個「異常現象」,提出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詮釋。
第二個問題,也就是作者打算如何來談民族主義,相對之下則比較沒有那麼明確表達出來,不過我們已經可以從前文所引述的「詮釋」二字看出端倪。伴隨著馬克斯主義對於說明民族主義現象的理論疑難,作者認為馬克斯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理論都因為陷入一種「晚期托勒密式」的「挽救這個現象」的努力,所以都變得蒼白無力;我們亟需將理解這個問題的角度,調整到一種富有「哥白尼精神」的方向上。此一哥白尼精神正與前文所提出的「詮釋」要求相匹配,那就是將民族歸屬,以及民族主義,視為一種特殊類型的文化人造物。在此,作者的企圖在於將所謂的「民族主義」拉出我們平日本能反應會聯想起的政治語境,同時將之置入一個新的脈絡,也就是「文化」,來討論。因此,作者宣稱如果我們把民族主義當作像「血緣關係」或「宗教」這類的概念來處理,而不要把它理解為像「自由主義」或「法西斯主義」之類的意識形態,事情應該會變得比較容易一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作者要強調接下來的定義與討論乃是依循著人類學的精神。
導論的最後部分便是書名的由來。就目前的閱讀進度,我想暫時只需要簡短地點出作者基於前述立場與思考方式所提出的定義就夠了:民族是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並且,它被想像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
就我個人而言,這篇《想像的共同體》的起手式確實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為那正跟我近來在課業上關注與思考的核心不謀而合——史學向文化範疇逐漸靠攏、不斷受到人類學思考方式滲透的趨勢。這些詞彙於是成為閱讀時的關鍵字,凡有「文化」、「詮釋」、「人類學」乃至本文中並未直接提及但實已呼之欲出的「意義」等字眼出現之處,莫不引起我如吸血鬼感應到脈搏的跳動時那種激動興奮之情。當然,這樣的說法難免事後諸葛之譏,但如今想來我常覺不可思議:莫說人類學的興起乃近代以後之事,即便在此一學科以研究「文化」自任,為自己掙得一片專業的學術領域與認同之後,還要等很久,史學才逐漸意識到自己能夠從這門學科,乃至更廣義的、從「文化」出發的思考途徑得到多麼強大的奧援。換言之,我們可不可以說,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素來在人文諸學科當中穩穩佔據了一席之地,在有關「人」之研究領域中的首要地位從未受到徹底質疑的歷史學,常常對於人之為「人」的許多至關重大的問題,原是如此冷漠的。
那是些什麼樣的問題呢?我想起一次跟朋友在陽台上吹風聊天時的話題。那時學期剛結束,我的朋友之前剛好選修了許多歷史相關課程,自不免要就此發表一番議論。他說,一學期下來,他發現”你們這些搞歷史的”怎麼搞來搞去都在因果解釋裡團團轉(順帶一提這傢伙是學哲學的),畢竟說穿了,因果的問題問到最後只能問上帝不是嗎?我記得當時自己十分得意,因為並沒有如朋友的預期嚇出一身冷汗來。我只是緩緩轉過頭去,十分低調地告訴他,不,當代的歷史學早已對因果不感興趣了,如今我們搞詮釋,追問的東西叫做「意義」。
天知道那是我從前陣子剛讀過的什麼書裡哪個段落照搬下來的!還好,大概是我的表情與動作搭配得宜,我的朋友雖然仍舊半信半疑,不過也這樣將就著對付過去了。
問題是,人可以呼攏朋友,卻無法逃避良心。事後我經常反問自己,那天晚上在情急之下靈光一閃說出的這幾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當然,假如真要我對著史學的理論問題作侃侃而談狀,或者只是單純地說說對於自己學習歷史至今的反省,我相信現在的我應該是比當時更能夠得心應手了。而在這個持續的學習過程裡,最有趣的現象之一大概就是:越來我越感覺到當時我們談論話題的重量,以及我生吞活剝後不假思索丟出去的那個簡單回答背後所隱藏的,深刻而嚴肅的思考。
我們要如何理解這個世界?我們要如何生活其中?當安德森說要想理解民族主義的現象,我們必須審慎思考在歷史上他們是怎樣出現的,他們的意義怎樣在漫長的時間中產生變化,以及為何今天他們能夠掌握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當性。這樣的提法,這個姿態,是否讓我們感覺自己和他將談論的事物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聯繫?而歷史學術的正當性是否也正寄寓在其中呢?
而我們的閱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