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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喬裝成受害者是我唯一能報復妳的方式。
我是否曾經這樣想過:有朝一日,當這些事情發生,我一定要第一個讓妳知道?
有朝一日啊有朝一日。
我正在退化為一頭獸。此刻,我站在陽台,定睛遠眺前方風雨中的基隆河。我想起隻身孤立於懸崖的莎孚,身邊躺著她的七絃琴,披頭散髮、雙乳袒露,怒目瞪視著我們這些麻木不仁的冷靜觀眾。當下忽然懂了那背景陰鬱、暗潮洶湧的海洋不外是一個巨大的象徵,象徵著她的心,一顆困獸猶鬥的心。我想無論是否願意,我們於是都活在第一位女詩人的庇護之下了。那並非一幅圖像,毋寧說,那更像是一道柵欄,在作為人的觀者與躁狂不安的海洋之間,莎孚屏擋著隨時可能失足落海的我們。
但那樣的暴烈裡亦有嘲諷、有筋疲力盡後的癲狂,我猜想,便是這一切使得她的表情看來如此莫測高深。
我再也不想抵抗了。我不清楚是否出於同樣的根源但相反的動機,笛卡兒鑿開了理性的第一道護城河。後來的殖民者陸續抵達,駐留於笛卡兒劃下的安全範圍裡,辛勤開墾、畜牧、營造。於是城鎮誕生,食衣住行育樂,直到康德出現,第一棟大廈落成。遠遠地,疲憊的旅人如我,遂能由地平線上輕易一眼識出那確然無疑的地標。那是人煙所在的證據、暗示著放鬆與平靜——只要加緊腳步,在日落前抵達,便有糧草、食物、安穩的睡鋪等待著。那是太陽神的居所、文明的標誌。
但我似乎是忘記了:所有向光的事物背後都注定要拖著一道長長的影子。黑暗的本質不外如是:如影隨形,正如莎孚肅殺的目光無所不在。所以柯慈在《等待野蠻人》裡寫盡了文明的脆弱:所有的建設,終成遺跡;所有曾經的秩序與安定,終成記憶。然而所有的欲望呢?
答案其實是很清楚的。欲望,正因為不曾被容忍、不曾被收編,甚至,不被承認,因之反而能夠諷刺地存活過一切劫毀。而我並不是尼采,也不是佛洛依德,沒有打算要提出什麼驚世駭俗、聳人聽聞的欲望的本體論。我在談論的不外是一個簡單的觀察,或事實,來自藝術家們的直覺或小說家對人性的洞見:人是動物。妳該記得我有多麼討厭亞理士多德吧。這位學究有多好辯、多愛鑽牛角尖,從他總要在那個簡單事實的「動物」兩個字前加上「理性的」就可以看出來了。在這一點上,柏拉圖比他爽快多了,理想國放逐了所有言說欲望的詩人。
而我的重點是什麼呢?我沒有重點,我剛說過,我已經放棄了。這放棄來自一份深刻的覺悟,覺悟到身為人、身為動物,我的渴望永遠不會止息。這飢渴迴盪於餐廳裡、課堂上;迴響在無盡深夜裡我與哲學議題的纏鬥過程、迴盪在我與學生的一次次討論;即便在天光下飄散了,又被下一陣風的騷動重新帶回。妳知道嗎?那些女孩,有時候我不敢直視她們;她們還太年輕,她們的姿態暗示著幼獸的純真與好奇;但我並不是一位獵人,我從來就沒有那樣的技巧,或企圖。是以我專注追索妳的氣味、妳的手勢妳的聲音、妳不在的身體。在那樣的時刻我一無所有,只有記憶。但記憶又能幫上什麼忙呢?什麼人曾經憑著回味麵包的口感而得到飽足、或回想紅酒的香甜而止渴?記憶不外是深化欲望的方式罷了——那些我們無能在當下徹底體驗的,被這樣的方式儲存起來,以待喚醒於來日。
於是,我終究失去了妳,而鎮日惶惶、惴惴不安。這樣的感受將我帶回最初,我還不被妳、甚或是任何人所欲望的時刻。人們向來喜談女性的物化,或自我客體化,但後來我慢慢地發現,其實,那並不是什麼多糟糕的事——身為男性,假如我誠實地面對自己,那麼我終於要承認:我是多麼渴望能成為客體、成為他人狂烈欲望的對象啊。也許,真正艱難的從來就不是愛,而是欲望;而比欲望更艱難的,乃是被欲望。這是一種微妙的權力關係,盤據於欲望的本質核心:在此,統治的並非主動欲望的一方;相反,無分男女,「被欲望」這件事賦予人權力、賦予人以完滿無缺的自我,而唯有這樣贏得的自我才有繼續生存的資格。
所有這些都不是我的胡思亂想,黑格爾都說過了。
至於我自己,早在菲力普葛拉斯告訴我創作即是傾聽地底的伏流之前很久很久,似乎就在懵懂間發現了。我聽見欲望熟成,在黑暗裡漫渙流淌。我聽見過那潺潺水聲。我曾經像是懷藏一個至關重大的秘密般懷藏著這一切。
隱密盛開,妳清楚的。
那麼,妳欲望我嗎?我親愛的清教徒女孩、我的寶貝。妳可曾體驗過我至今的苦惱、那不被欲望的憂傷?而喬裝成受害者是我唯一能向妳投降的方式了。請妳千萬不要誤會,這裡沒有埋怨、沒有指控,我並沒有談及愛(也許只是輕微地提到了一點)或傷害。我談的是欲望,欲望他人並且在他人清朗如鏡的欲望中辨識自身的深刻需要。妳不必回答前面的那個問題,因為我已經知道了:我認不出自己,一直以來,我始終認不出自己。
而我正在老去,以遠遠快過生理年齡的速度。我讀虛構的七旬老人自述,心領神會於其間的幽默、自嘲、辛酸。那年老的獸啊垂死的肉身。終究,我用這樣的方法來認識自己,我書寫,再不為抵禦死亡,而是為了在生之豐饒的擠迫下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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