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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背對觀眾背久了,背後也會長眼睛,無形中也可以面向觀眾......」 ——侯孝賢,〈好天氣誰給題名:朱天文對談侯孝賢〉。

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以侯孝賢的《珈啡時光》為專輯那一期的那篇對談稿裡,這句話之後,整場對談唯一的一次,記錄者追加了一個描述,一個括號;括號裡寫著:哈哈大笑。

看侯導這麼開心,身為讀者與觀眾的我們當然也跟著笑了。可是,侯導在開心什麼呢?在原本對談的情境裡,那個時候,他跟朱天文兩人正聊到「技藝」這回事,然後從技藝,轉到了電影作者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朱天文說,前此,侯孝賢選擇背對觀眾,苦練技藝,終於最後走到了頂點。這樣的評價,侯導自己大概也是欣然同意的,所以才會接著說,接下來可以考慮試試看類型片、但不是好萊塢那種,而是屬於華人的類型。最後,便半開玩笑地說了那句話。

但那其實不只是句玩笑話。這個專輯,原是針對當年《珈啡時光》上映而製作的,而在重新溫習了這部片子之後,我發現,這雙長在背後的眼睛,除了四兩撥千斤地回應了對談後半朱天文言談間止不住的、關於藝術與商業之間大部分人也都朗朗上口之兩難抉擇的焦慮之外,實際上,還有另外一種理解方式。承接朱天文談話的脈絡,我們也許會以為,所以,無論侯孝賢在「苦練」些什麼,那都是他自己、他一個人的事情,這些,都不見得是觀眾能夠立即了解、認同的,所以,練習的時候,有背向觀眾的必要;換言之,根據這樣的想法,侯孝賢之「背向觀眾」,與侯孝賢之「技藝」,是兩件完全不同、幾乎存在著直接的因果連結的事情:因為面向觀眾,會有過度取悅觀眾,失去創作自由之虞,所以,忠於自身技藝的藝術家的結局,往往是背向觀眾。這大概也符合絕大多數人對侯孝賢的印象(最新一期的《印刻文學生活誌》封他為「三十年來最不取悅世界的導演」)。但這印象是正確的嗎?如果,從他的答覆看來,對侯孝賢來說,商業與藝術的兩難之一筆勾銷,只需要靠一雙「背後的眼睛」就夠了,那麼,對一個看似並不受這類問題困擾的創作者,我們似有必要回去追問,是否,也許,將這樣的焦慮投射在他身上的同時,我們也或多或少誤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到底,他在苦練、並已達於登峰之境的,是一門什麼樣的技藝?

無獨有偶地,《珈啡時光》這部作品,大概會是討論這個問題,最適合的對象了。因為我還記得,十多年前,當這部片子要上映前夕,照例,電影的宣傳、侯導的各種訪談、講話、各種相關的介紹甚至評論大量浮現。這其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不只一個場合、不只一位論者或評介者,包括侯導自己,都提過同一個說法:《珈啡時光》是侯孝賢「技藝的登頂之作」。

怎麼個登頂法?讓我舉個例子。

你千萬不要以為,《珈啡時光》用了那麼多的鏡頭拍一青窈走路、一青窈吃飯、甚至一青窈睡覺;也用了那麼多鏡頭拍大明星淺野忠信站著、淺野忠信講話、淺野忠信的表情,所以,主角就是他,或她。不是的。大家都知道,這部電影原是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百歲冥誕之作,而小津的成名作,叫做《東京物語》。有著這樣的創作契機,《珈啡時光》於是很自然地將場景設定在東京。而東京的主角會是誰呢?誰最能代表東京,一位舊書店老闆嗎?還是一位接受委託正進行相關研究調查的自由撰稿人?都不是。看這部電影,你會覺得,其實真正的主角,是那些來來去去的,串連著城市與鄉鎮,在大街小巷裡穿梭的,電、車,主角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它。

在侯孝賢的鏡頭底下,這些電車是活著的、有生命,幾乎就要開口講話,就像Albert Lamorisse的《紅氣球》裡那顆大紅氣球一樣。在電影開場沒多久,一青窈飾演的陽子要坐車回老家,跟爸媽一起去掃墓。上一個鏡頭,陽子走進第一節車廂的車門,坐定,汽笛響,火車要開動了。接著,一個遠遠的鏡頭,一台紅色的火車,緩緩地,從左邊進場,行駛在青綠的原野上。你看得很清楚,無論是火車的紅還是原野的綠,因為,在這個鏡頭開始的時候,侯孝賢刻意隱去了火車行駛時會發出的噪音,只有極其微弱的汽笛聲漂浮在背景裡,讓那對比的紅色和綠色,分明得就像一場夢一樣;隨著火車慢慢前進,車聲變得愈來愈明顯嘈雜,鏡頭也隨之轉變了角度,愈靠愈近,並且,有一度,就幾乎要與這台看起來愈來愈神氣、愈來愈精神奕奕向前奔跑的火車打了照面——我幾乎想說,有那麼一瞬間,你彷彿能夠看見火車的臉、看見火車正在開心地執行任務的表情;然後,鏡頭以同樣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緩緩後退了一點,看著火車帥氣的側影,從畫面右方離去。

這還沒完。下一個鏡頭,陽子的父親在車站的出口停好車,下車站著等她。沒多久,被車站本身遮住大半的畫面裡左邊一角,你又看到了,那台紅紅的火車,興高采烈地又出現了,真讓人想跟它說聲哈囉。車停下來,鏡頭右移,移向出口中央,陽子拖著行李走來,跟爸爸寒暄。人接到了,兩人走回汽車,鏡頭左移,回到一開始的位置,而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紅色的火車,眼見順利完成了它的任務,已經走掉了。

你真希望你沒有因為陽子與父親相見的喜悅而暫時忘了它。你真希望,能夠早那麼幾秒,再看它一眼,跟它說聲再見囉。

於是,這少少的三個鏡頭,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段落,有自己的起承轉合,傳達了一份分明的情感。而侯孝賢用以結構的技法,不外乎以下:畫外音的運用、鏡頭擺放的位置與鏡頭裡的構圖、攝影機的運動、一鏡到底的時間掌握,乃至最後,最不可思議的,侯孝賢的看家本領:不依賴刻意安排,純粹直接捕捉現場狀況而成的「場面調度」(沒有火車會根據你的要求進場退場的)。而靠著這些技巧所交錯搭建起來的層次,侯孝賢因此可以在這部電影裡不斷地創造出類似的段落——也就是,根本不以人物為中心,而是以物、以環境、以光線場景氛圍情緒為核心,運轉起來的一個一個小小的宇宙。到了一種地步,你幾乎可以說,所以,如果《珈啡時光》的敘事果真是平淡到了極點,有等於沒有,那麼,也許你可以這樣想:也許,在《珈啡時光》裡,一般電影裡的主次關係根本已經被侯孝賢逆轉了。在絕大多數的電影裡,重點是人物角色,觀眾關心的是他們的故事,但在《珈啡時光》,人物角色、乃至他們的故事,其實只是一個藉口,讓侯孝賢有理由繼續拍、繼續交代下去;而真正要交代的,是那些電車、那些書架那些桌子椅子,是午後四時玻璃門外射進來的陽光、是陽子家的貓咪走來走去、跳上跳下的樣子、是老咖啡館那種靜謐、是月台上洶湧如潮聲掩來的、那麼許許多多的行人。

而我想說的是,這一切,其實可以用侯孝賢那個調皮的說法來概括——《珈啡時光》所代表的技藝之峰頂,就是它讓我們看見了,許多,唯有一雙「長在背後的眼睛」,才有辦法看到的。

我的意思是,「背向觀眾」與「技藝」之於侯孝賢,根本就不是背謬之下不得已的選擇。「背後的眼睛」,實際上就是侯孝賢苦練的技藝的名字。

要把這件事情說清楚。需要舉另外一個例子。

如果你仔細觀察這部電影裡一青窈現身的方式,那麼,幾乎可以歸納出一個通則。在大多數的場景、大多數的情境裡,侯孝賢的鏡頭總是先她一步到場、晚她一點離開。無論是一間店、一個街角,你總是先看到環境,接著才會發現我們的女主角,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出現在鏡頭前;而一個鏡頭拍到了尾聲,女主角已經完事離開,那鏡頭卻又像捨不得走似的,非要目送著她的背影,淹沒在人潮裡或走到別處去,直到不見蹤影為止。一言以蔽之,侯孝賢似乎非常、非常想要讓觀眾,多多少少地看到一件事,那就是當角色不在了的時候,世界照舊、或可能,會是什麼樣子的。

一個主體意識之外的世界,我要強調。而同樣地,電影裡大部分時候,這個世界的樣貌並不明顯,往往只是多了那麼幾秒、一瞬,倏忽就從我們的眼前溜走了。除了一次。而這一次,我相信,最能完全地呈現、傳達出,那雙背後的眼睛想要讓我們看見的東西。

那是在電影後半,淺野忠信飾演的肇跑出去收音、記錄電車的聲音,不見蹤影了。打電話找不到他的陽子掛上電話,心煩意亂地又上車去了。鏡頭一開始,從車廂內正對著列車長室的透明窗口,呼應了電影開頭,陽子要確認從台灣買回來給電車狂肇的駕駛員專用懷錶,款式是否正確的那場戲。然後鏡頭移動,我們看見陽子站在第一節車廂的門口,車窗外是街景。隨著列車前進,進站,街景消失,窗外的東西因為距離拉近了,開始變得模糊、混亂失焦。下一個鏡頭切換的應該是陽子的主觀意識,在前景幾乎看不清楚的月台與月台上的人群後頭,有另外一列電車,在前景的縫隙之間時而清晰、時而消隱。在下一個鏡頭裡我們又看到陽子,手搭在窗玻璃上,姿態變得急切,正專注地看著窗外的車站。再來,鏡頭架在車窗邊,但已經不是陽子站立處的車窗了,而窗外是靠得相當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另一列電車車門。兩列電車平行前進。 最後,那個著名的、傳說中的鏡頭就出現了。

窗外的列車持續前進,一扇車門,又一扇車門,突然間,我們看見,在車門後站著的,不就正是陽子在苦苦尋找的肇本人嗎?肇就那樣站在門後,若無其事收著他的音,而我們看著他從鏡頭左移至右、由近至遠,直到消失,鏡頭隨之轉回車廂內的陽子身上。陽子當然並未察覺任何異狀,可能是累了,所以正百無聊賴地靠著車壁,想著自己的心事。下一站到了,陽子換了個姿勢,也許是準備要下車......

他們倆個都沒有發現對方,就這樣錯身而過了。

我們都聽說過,這顆錯身而過的鏡頭,拍了非常非常久、非常非常多次,才終於拍到了。我們也都同樣,完全不曉得侯孝賢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那樣快速的列車運動、那麼多車廂裡其他的乘客、明亮得剛好能讓人看清這一切的光線,列車交會時那短短的幾秒的瞬時——所有這些,沒有一樣,有可能受一位電影導演的控制,聽任他來「場面調度」,但是他辦到了。而這麼辛苦,多少次的苦苦等候、計算,多少次的功虧一簣,多少突發狀況可能造成的阻礙,只為了一部電影裡那區區的幾十秒,侯孝賢,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我以為,這門如此被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技藝、這雙背後之眼想要告訴我們的,是如下真理:這個世界,即使在當你轉過頭去,不再看(顧)它的時候,仍舊不會離去、不曾消失,而是始終如一地,看(顧)著你。

這牽涉到要怎麼理解發生在這場戲裡的事,牽涉到究竟何謂「錯過」。當然,我們絕大多數的人,都相信自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一對戀人或準戀人,苦苦尋覓對方不得,然後在終於有機會相遇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彼此。沒錯,看起來好像是這樣,看起來好像是如此讓人遺憾,但如果,我跟你說,實際上發生的,是這對上下求索的戀人,居然,奇蹟似地,找到了彼此,只不過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我跟你說,幸福已經來了,只是我們往往並不曉得;如果我跟你說,但是,假如你的背後生了一雙眼睛,那麼,你就會看清這一切,看清這個世界,總是已經給了你你最想要的?

這樣,這一門技藝最終所達成的,就會是一門知識論。在這門知識論裡,我們所擁有、所了解的,不一定要經過我們自己的同意,得到我們自己的證成。根據這門知識論,你知道的就是你知道的,無論你自己是不是知道你知道這件事。而這門知識論的倫理蘊含就會變成:因此,請好好地生活吧;請繼續,做著那些你原本就相信值得做、並且認真在做的事。這樣,你就會造就一種運動、形成一個軌道;而在這個軌道上運行,夠久了,總有一天,你會和幸福相接、交錯,即使當時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總有一天,你們會相認。

就像肇終究會在另一次收音的過程裡,撿到在電車上累得睡著了的陽子。

就像這樣說,並不會顯得過分樂觀、過度天真;並沒有忽視在那個無知的當下,我們其實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因為侯孝賢用他不可思議的技藝,已經幫我們偷跑了。他已經用他背後的眼睛,預先告訴我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在主體的意識之外,世界,原是多麼仁慈的。

像那些終究會找到方法來接近他的觀眾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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