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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寫在這裡就好了。
 
其實這片子你原本應該只看過一次,戲院看的。當時看完出來,就以為自己完全懂了。懂啥咧?懂傑克在牧羊人帳篷初初過夜,不經意瞥向三、四哩外艾尼斯的營地,暗夜裡,那渺茫閃爍,幾乎稀微如星點的燈光。對你來講,那個短短幾秒的鏡頭之所以難忘,是因為你相信,那解釋了他們後來在山上所發生的一切。而這個解釋對當年的你來說很重要,當年的你,似乎非常需要為這樣的感情找到一個說法。
至於下山之後呢?下山之後誰管它啊。下山之後當然就是各種無奈與悲哀,如此罷了,想也知道。
於是,像是要懲罰你的傲慢,好些年來,那燈光始終伴隨著你,在想起這部電影,或為了別的事情想到這部電影的時刻。比方說,在你正要開始寫論文的那段時間,研究室對面的宿舍裡,住了一個很神祕的女孩子。這女孩曾經在某天晚上來拜訪你的時候,領你走到研究室門外,指著對面某層樓的某扇窗,告訴你說,那就是她的房間,很好認,因為她晚上從來不熄燈。還真的。她說完之後,你注意觀察了好一陣子,那個位置的確晚上永遠是亮著的,就像艾尼斯的營地那樣,在無論多深多暗的夜裡,都有一道微弱的燈光,陪伴著那個在研究室裡徹夜讀書的人。
後來女孩當然是不了了之,不過燈光卻始終都留著。而你總是在讀書累了,走出室外抽菸的空檔,盯著那點微光,想著現在是在演哪齣呢?
你於是就這樣在斷背山上,寫完了你的論文。
 
但是現在你覺得你錯了。說到底,那樣的感情並不需要解釋。就像現在的你深信,即使沒有那盞燈,艾尼斯與傑克還是會那樣,而你和女孩也仍舊會如此。你發覺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斷背山上發生的事;重要的,你很確定,李安真正想要說的,是下了山之後,我們怎麼了呢?
我們不怎麼了。論文寫完,大家熱鬧一陣,拍拍手,摸摸頭,也就過去了;哲學仍舊是寂寞的,你也是。下了山,兩個少年變成了男人,變成了父親,變成了不忠的丈夫與失敗的社會人士;他們生活,但生活卻像是再也不能夠,讓他們真正地活著。生命彷彿無止盡的悲哀,間或點綴著一年幾次的歡喜聚首,就像山裡的一條小溪,水流潺潺而過,只能在某些乍暗還明的片刻,閃出那波光粼粼的一瞬。原屬於空間的距離,於是便這樣看似讓步妥協,卻只是改成用時間,照樣拿走了那終究不屬於我們的一份。
或者,也許你該說,是從來就不屬於我們。只是我們以為自己擁有過,以為斷背山,即使稀罕、遙遠、珍貴,但畢竟是存在的。但那真的存在嗎?那燈光,是曾有過的安慰,以致於失落之後的人生根本不值一提;還是只是幻覺,用來抗拒那不值一提的人生?
所以,如果有人還記得的話,李安當年那句一時傳頌不休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毋寧是非常弔詭的。這並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卻被我們拿來,珍而重之地放在心裡,須臾不曾稍離;由此便構成了某種持續的負債、永恆的虧欠,但我們卻連該去向哪兒,要還給誰,都不見得搞得清楚。
因為其實沒有人知道在燈光的彼方到底是什麼人,而且在你策馬前行,向著他而去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他了。
 
就像失去了一種真正的愛情那樣。但也許,愛不是別的,就是真正的失去本身。
 
愛就是失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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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