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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三年沒來了吧?」
「……真的欸,差不多。真的有三年了……」

讀著稻荷壽司在里昂隆河邊的所感所思,我忽然強烈地意識到,在審美這個主題上,西方人搞錯了一件非常、非常之關鍵的事情。

今天來朵兒真是來對了。整個下午,每一次,走出店外到富錦街邊抽菸,陽光、天與空氣都是不一樣的亮度和顏色,在路兩旁公寓上的窗櫺間跳動、在梧桐樹錯落而稀疏的枝枒間流淌。室內,暈黃的燈光下,女兒們照樣笑語盈盈地忙碌著,像是時間流經此處突然遭遇了幾塊岩石,左迴右繞地找不到出路,只好在原地打轉,把過往的記憶連同現今的心事一併捲起,沖出一道小小的漩渦。自顧自地,不假聞問。
像是在這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像是時光正凝視著我,將來來去去的這些年,定格成推開店門的一瞬。

一瞬。
而西方人似乎總是以為,那被稱之為「審美」的活動,總是要著落在這一瞬的管轄範疇裡。無論你將之理解為一種特殊的知覺模式、一種特定的心靈狀態,或者是一種將對象孤立出來的身心活動,不變的事情是,西方人的審美,要求對象「在場」、「現身」,或者,面對的是缺席的對象的話,要求「再現」(representation)。而凡此種種,無一不是對抗時間的嘗試——嘗試在那無盡而又無限的時間之流裡,無視其變化生滅,將之截頭去尾,留下固定、明確、不可更動的一段、一節,或甚至就是「一格」,一個窗框或者畫面。這一點同樣可以從西方的審美理論的一個特質看出來。在西方的審美理論裡,近代以降,「想像力」(imagination)始終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而想像力,顧名思義,即是在意識中形成一個形象或意象的能力。這能力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對西方人來講,似乎唯有這樣被形成的意象,能夠無視於審美客體(那實際存在著的一首詩、一幅畫或者一段音樂之類的)具體的物質狀態限制,從人類活動的實用面向(praxis)脫穎而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審美對象。於是,在審美活動裡,相當程度上,西方人對「偶然性」、「變化無常」這一類帶著倫理學蘊含的形而上體悟所生出的恐懼與焦慮,終於得以在除了宗教信仰之外的另外一個領域、除了禮拜儀式以外的另外一些活動中,得到安撫。在西方,藝術精神與宗教精神之經常被並舉、比較並且互相闡述之,應該就是這個道理。

乍看之下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理解稻荷壽司的心情轉折:
不,不!我隨即又改變了想法。她和我都是普通人,歲月會讓我們從熱戀中清醒,美夢也終究會消失。我現在雖然離開了她,在異鄉的天空下獨自思戀著天各一方的女人,但只要還有疲憊,還有失落,還有悲切,她的面容就不會湮滅於我痛苦的心中,將永遠嬌豔而美麗。魂牽夢縈的思戀,讓我渴望著把她擁入懷中,但雲高水遙,我為這無法如願的悲情而哀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使愛情之花在我心中永绽芬芳,生生不息吧。」——〈隆河畔〉,《法蘭西物語》,永井荷風。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完整的描述,標示出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如何從情場失意走向審美活動的過程。簡言之,首先,有感情、有愛,有與愛戀對象實際的互動與故事。接著,這戀情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被打破、被中斷,並且不再可能。於是,稻荷壽司陷入了思念的情緒裡,不斷地想著那個無法常相廝守的女人。而到此為止,我們都還停留在感情活動的範圍裡,面對的是尋常的曠男怨女而非真正的美學家——直到他終於上窮碧落下黃泉,在一無所獲之下,產生了「但只要還有疲憊,還有失落,還有悲切,她的面容就不會湮滅於我痛苦的心中,將永遠嬌豔而美麗」這樣苦澀的體悟為止。在這個體悟裡,再一次地,不似原先可能有的美好期待,「永遠」這樣的字眼重新出現了。但那已不是美好未來的許諾或想望,而是一個弔詭的認知:只要我的思念還在繼續,對象的存在就會跟著繼續。換言之,我終究得到了對象的永存。因為稻荷壽司似乎是發現了,一旦將對象代換為對象之形象或意象,美,或者說想像,的確就像宗教一樣,能夠救贖他這個多愁善感的男人,藉著所愛女子的面容,將他從現實生活裡的缺憾與失落中拔昇而出,以撫慰他的痛苦。而在這個層次上被安慰,他的身分於是不再是為情所困的戀人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名冷眼旁觀著自身情情緒與感知的變化的美學家。

但再仔細一想,我們會發現這樣的理解方式實在深深地牴觸了東方人的直覺;我們會近乎本能地感覺到,這實在是一種不可能的救贖、是種荒謬絕倫的安慰。而這,也是我認為的那個以定格時間為最高目標、以意象與想像力為其核心的美學論述的最大盲點。因為,一旦我們嚴格遵循著稻荷壽司對這個起自失落、終於審美的過程的完整現象學描述,我們就會發現,那定格之所以可能,那「永遠」之所以終能現身,實際上,是以「只要還有疲憊,還有失落,還有悲切」這樣奇特而悲哀的條件為前提的。換言之,如果我們,照著前述那種西方的審美機制來操作,我們首先並且將會持續真正地感受到的——與這個理論的承諾相反——非但不會是對象那栩栩如生的在場,而始終只會是,一步之遙,那永遠趕不上對象、永遠無法將之完全捕捉在手的絕望與挫折。
更進一步,這樣的現象也可以換一個方式來描述,而不必訴諸曠男怨女的癡戀情事。讓我們選一個對象,讓我們在腦海中回憶一下,比方說,蒙娜麗莎的微笑好了。無論一百次一千次,無論是親眼見到原作真跡還是只是在網路上點開複製的圖片,你會發現,你永遠不可能真正專注地、忘我地,心無旁鶩地「看見」這幅畫。因為你的知覺是連續而無法斬斷的;因為在看著這幅畫的過程裡,你的知覺還與無數的聯想、回憶與預期牽扯在一起;因為你看著她的嘴角便忘了她的眉梢、想著她的笑容便顧不得她的手勢;因為,更深奧的是,整個審美的過程,都必然伴隨著相應程度的、反身性的自我意識,那使得你的「注意力」,必然要有那麼一個固定的比例,流連於那意識著對象的意識自身,而非僅僅是意識的對象而已。於是,蒙娜麗莎的微笑就在這審美活動的留白處、知覺的空隙或專注的盲點中,流逝而去,成為再也無法完全被把握住的。終極而言,因此,當我們審美的時候,與其說我們在審的是那個對象,不如說是在審這個活動本身;是活動、過程,而不是審美對象或主體,構成了美學的根本與真正的核心。
形而上學地說,就像三年前我在朵兒開心地領悟的:缺席,始終都是在場的一種模式。

於是,唯有打破前述西方美學對在場的執迷、對定格的追求,我們才有可能完全理解,隆河畔的稻荷壽司,為什麼遠遠無法滿足於情感對象的美學化,並且獲得理論上講應該隨之而來的平靜與安寧。在上述心情的轉折之後,稻荷壽司敏銳地察覺:
「但要是變心了呢?我們會怎麼樣……」
……
……
我按著刺痛的胸口。「啊,變心!」我自言自語地咀嚼了這個詞彙許久。我曾暗暗發誓,至死都會在夢中重溫心愛女人的面容——只要不變心,她的面容就不會在我心中消失——但是誰又能斷言自己永不變心?如果自己的心像浮雲和流水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有所變化,那曾深藏於心底的面容又會如何?會不會總有一天就此消失?像生怕身旁有盜賊要偷走這面容一樣,我緊緊地用手按住胸口。
而我們都知道,按住胸口也是沒用的。因為那偷走了心的盜賊就住在我們家裡;那使得定格注定了不可能、意象注定了殘缺而有所遺漏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們自己,是流離展變的時間本身。這弔詭的展變既使得審美、乃至任何意義上的知覺成為可能,卻也同時,使其成為不可能的。而面對著如此「不可能的可能性」,任何的說明、詮釋、語言的表述,也許都顯得有些多餘了。

我也只好又一次重複那推門的動作,離開我最最親愛的朵兒,走進自己的夜色……
為了還能再來,為了下一次的missed encou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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