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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可以大方地承認:寫詩超過十五年,有了一點點自己的詩學之後,大部分年輕時讓我覺得焦慮不已的作者,現在看起來都沒有那麼令人敬畏了。不過,最近我遇到了一個例外。
重新在昆德拉的小說美學史裡頭反覆遊走了一陣子,再加上想要給自己一個理由趕快去買Bruno Schulz的新譯本所以快馬加鞭地讀完《鱷魚街》之後,我覺得有一點點煩躁。因為同時閱讀昆德拉與舒茲,身為詩人,你會被迫去追問自己這個問題:「到底還有什麼,是散文所做不到的」?
當然,是詩。可是詩是什麼呢?
讓我們看一段舒茲:

廣場上一片空曠,因為燥熱而泛黃。上面的灰塵都被炎熱的風吹跑了,看起來像是《聖經》裡的沙漠。多刺的金合歡從廣場黃色的空洞中長出來,活力十足地搖晃明亮的葉片。它一叢一叢的綠葉就像是高貴、雕刻精細的細絲工藝品,讓人覺得這些樹木好像是從古老的哥布林掛毯上割下來的一樣。看著它們,你會有一種錯覺:不是風吹動樹木,而是樹引起了風。它們戲劇性地晃動自己的樹冠,於是能浮誇又豪華地彎曲,同時展現它們巧奪天工、有著銀色裡層的葉片,就像是銀狐高雅的皮毛。被風磨得光可鑑人的老房子染上了偉大的氣氛,充滿了四散在彩色晴天深處的回音,以及顏色的回憶。彷彿,這一整個世代的夏日正把這些房子虛偽的釉彩敲落——就像極富耐心的灰泥師傅把發霉的灰泥從房屋的立面刮落——並且一天一天地挖掘出房子更清楚的真正面貌,以及那些從內部塑造它的、命運及生活的容顏。現在那些被空洞廣場上的白光弄瞎的窗戶正在沉睡。陽臺向天空告解它們的空洞,敞開的玄關聞起來有陰涼和酒的味道。」 ——〈八月〉,《鱷魚街》。

這是什麼東西?當然,小說家們一定都急著展開這場搶人大戰,興高采烈地宣稱這是「小說」。實際上也無不可,如果諸如此類的優美描寫被散布在小說裡,做為情節推進、人物刻劃之餘的點綴。我們甚至歡迎這樣的段落句子,歡迎小說家偶爾不務正業,侵入詩人的地盤,用散文來搶我們的飯碗。問題是,當我們發現,這些所謂的「小說」裡,幾乎只剩下這樣的成分,換言之,當小說家其他的東西,什麼人物、情節、分析與評論通通都不管了,一心一意只用力在雕琢他的語言,讓這個語言以最濃稠的型態不斷增生、延展,直到想像力與感官的極限,那麼,問題就不只是飯碗而已。問題是文類——像舒茲這類越界的作者,佐以昆德拉反抒情的美學理論,威脅到的是詩存在的正當性。尤其是抒情詩,我唯一會寫的那種詩。
在這個意義上,我赫然發現,自己前幾天剛寫出來的〈巴洛克〉是我對這個問題的回應。但好笑的是,儘管我回應了,也在適度的自信範圍內相信這回應應該還算說得過去,還可以;但說真的,我其實並不知道我到底回應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事,將自己與舒茲劃分了開來?我究竟讓我的詩承載了什麼,是我相信散文所不足以負荷的,即便是舒茲那樣,詩意到不可思議的散文?

可惜我唯一能夠討論這個問題的朋友正在努力成為科技業鉅子,所以,直到我拿一把鋸子把他從他的辦公桌鋸下來之前,也只能繼續自己摸索了。
然後信不信隨你,不過我是來幫林蔚昀打書的。她是全世界最有誠意的譯者。給她拍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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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分享自己的動態是一種非常之北爛兼腦殘的行為;其北爛與腦殘的程度,大約就跟在動態裡tag自己或講出「我正在說一句謊話」這種句子相去不遠了。不過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因為剛剛哈草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想出了快四個月之前這個問題的解答。
散文的極限為何?或者讓我們這樣問:不要再問「什麼是散文所做不到的」,而是換個問法,去問「什麼是散文為了成為自身,無法不去做的,因為一旦不這樣做了,那就再也不是散文了」?
我發現這是一個好得多的問題,因為無論是羅蘭巴特還是賈克洪席耶,都似乎對我們所知的「散文」不抱太大的好感。為什麼呢?正是為了那「散文為了成為自身而無法不去做的」,為了散文的「必要之惡」。而詩,如果即使至今,仍足以做為文學的最高價值之代表者,似乎正意味著那必要之惡原可以不存在,文學,歸根結柢,仍有著迴避散文的需要與可能。所以,如果要跟這些讓散文顯得無所不能的魔術師們劃清界線,在昆德拉的反抒情攻擊之下維護住抒情詩的領地,那麼,只要搞清楚這個必要之惡究竟是什麼,然後在寫作詩歌的時候,避開它、轉化它、嘲弄它甚至試圖與之嬉戲調情,那麼,詩就有了出路,抒情詩就依然是可能的。
那是什麼呢?所以,什麼是散文的必要之惡?羅蘭巴特說,那是一種語言的「法西斯主義」;而洪席耶說,那是將「革命事件的歷史哲學,理性化成革命的歷史哲學,使得革命的歷史之中不再具有革命,而只有革命成果的分配」(借用《歷史之名》裡的〈翻譯緣起〉的說法)。簡言之,那是分配、佈署、命名與劃界,一種貫穿了美學、政治哲學、倫理學、本體論乃至知識論的向權力之意志的展演與操作。那是開顯一些、隱藏一些,或者,用楊牧的說法,「我相信一些╱懷疑一些」。那是說出故事,即使沒有情節、沒有人物、沒有動作。那是在時間之中,用取代了事物的語詞為線索、為星辰,無可抗拒地編織出一個宇宙。
散文必須指涉時間,必須敘事,這就是散文所無法不去做的。
而出路是什麼呢?
出路,就在楊牧的下一句詩裡:「假使情況許可我猶豫」。是的,猶豫,乃至由此而被懸置的時間、被擱置的敘事,乃至一切被暫停的分配佈署命名與劃界。詩人猶豫,因為他對原本的故事生出了質疑,在原本的「興」、「觀」、「群」之後,生出了「怨」;因為他懷疑整體(Totality)的可能性,而嚮往著無限(Infinity);因為他深深明白視域之難以融合(the inaccessibility of the Fusion of Horizon),而產生了延異(La différance)的深情需求;因為他重新設定了他的筆記型電腦,發現一切說過的、想過的、寫過的,原都可以不算數。
猶豫。震盪。晃動。那甚至不是如宇文所安在《迷樓》裡所勾勒的、以慾望為經緯的逃逸路線。畢竟,慾望歸根結柢,也總是一則故事,是拉岡相信分析最後我們所能抵達、並且必須被超越的東西(the traverse of the Fundamental Fantasy)。而是無時間的(a-temporal)、非心理學的(non-psychological)、純粹幾何空間的調度與安排。猶豫,然後在轉瞬即逝的剎那,流瀉出整部《追憶逝水年華》那頭尾交合的完整結構,或《倫理學》裡那唯一實體對自身的純粹直觀。
那就是詩,與革命。詩的革命。或革命的詩。此一召喚說穿了無他,要求吾人試圖去停止時間罷了。
於是,以上。有詩為證——這就是我在〈巴洛克〉裡所做的——而在反思之後我只是發現:毫無疑問,我最好的那些詩裡,時間一概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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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