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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寫得相當好的影評:http://blog.yam.com/claudiochu/article/591075

不過好歸好,不代表我完全同意他的說法。在我看來,《黃昏清兵衛》固然是一部優秀的作品(為了免於只會堆砌形容詞的無意義評論,讓我在這個括號裡簡單交代一下它好在哪。《黃昏清兵衛》整部片最厲害的地方,的確如作者所言,在於最後那場決鬥。只是,決鬥又厲害在哪裡呢?決鬥厲害的地方是,去決鬥之前,清兵衛已經知道朋江要嫁別人了;清兵衛甚至知道,即使決鬥贏了,他也不會就因此飛黃騰達,最多不過是加個無關痛癢的薪而已。在此,我深信山田洋次的意圖在於全然翻轉我們所熟悉的那種英雄敘事:英雄去完成他這一生最有挑戰性的工作,然後得到回報,解除他原本在性與認同上遭遇的挫折。這樣的安排有一個好處,也就是會大幅提升最後那個挑戰的張力 ——你輸了就一無所有,贏了就什麼都是你的。但山田洋次,或者說他鏡頭下的武士不來這套。決鬥固然嚴肅、艱難、須以性命為覺悟,但無論贏或者輸,清兵衛也還就是清兵衛,不會忽然搖身一變成為人生勝利組。因此,這場決鬥打從一開始就帶著一副瀟灑的、遊戲般的、甚至有一點點喜孜孜的況味 ——那既不是個體在為了他的自我實現奮鬥打拼,也不是一整個體制以其非人性扭曲壓迫著個人所導致的事件——在最根本的層次上,清兵衛與余吾根本就是「打好玩的」。於是,如此刀口上見真章,如此性命相拚,說到底卻竟並不「為了什麼」,最後便將這場決鬥、乃至整個故事的意義帶往了常識之外的領域,帶往了,我想說,那個以神道為核心、以禪宗為其精緻化變體的古典日本的真正精神。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想,我們可以說《黃昏清兵衛》乃真正地古典的,而這,就是我覺得這片子好得不得了的地方。),但細想之後,我認真覺得《隱劍鬼爪》是一部內涵複雜、精神特殊,即使其中的「古典味」不若《黃昏清兵衛》來得濃烈,但仍絲毫不遜色的好電影。
有趣的是,雖然我並不同意作者的評價,但作者對《隱劍鬼爪》的觀察,我相信大抵都相當細緻而準確(這也是我推薦這篇影評的理由)。在這部片子裡,我們的確可以看見山田洋次近乎斧鑿痕跡過重地在搞笑,讓全片幾乎直到結束前的高潮,都充斥著某種相當之違和的輕佻氣氛。的確,我們也都會同意,永瀨正敏與松隆子的演出大大受限於角色性格的設定,其複雜與深度都難以與《黃昏清兵衛》裡的真田廣之和宮澤理惠匹敵。最後,也的確,同為故事關鍵場面的決鬥,《隱劍鬼爪》乍看之下的確處理得不若《黃昏清兵衛》來得灑脫、痛快、動人。但我要說,其實,這些瑕疵並不足以掩蓋住這個叛逆而抒情的故事真正的光芒;甚至,這些問題在經過另一種詮釋之後,很可能不再是缺點,而顯得更是一種特意的安排,有助於傳達導演想要告訴我們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政治吃屎吧,老子只想一直不斷地上松隆子而已」。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這部《隱劍鬼爪》說穿了,居然是要講一個像我一樣的淫魔的故事嗎?但其實,與其說是淫魔,不如說是「處男」甚至「宅宅」來得更加貼切一點:我相信,像我一樣照時間順序連著看這武士三部曲的人,絕大多數在看到這第二部的時候都會忘記這一點:從頭到尾,宗藏與清兵衛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物、處於完全不同的生命狀態裡。清兵衛是個鰥夫,有兩個女兒,長輩的壓力是要求他體面一點;反觀宗藏,根本是個中二,完全把不到妹,只會每天跟家裡的女僕打情罵俏而已,連妹妹都比他先出嫁了。換言之,相較於已經進入了生命更晚一點的階段,顯得篤定、沉靜、遠為明智而從容不迫,對自己的情感真相一清二楚,價值系統明確無比的清兵衛,宗藏更像是個孩子,或者好一點的說法,是個「青年」,是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還有待學習,根本尚未完全成熟的傢伙。而一旦看清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比較不要再用成年人的標準、成年人的心態、成年人的認知來要求與理解這個角色。而一旦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就會發現,這的確是一個叛逃的武士的故事;但比本文作者多了一點的地方在於,我們同時也會發現:這叛逃的來龍去脈,不折不扣,正是宗藏的「啟蒙故事」(Bildungsroman)。換言之,《隱劍鬼爪》實際上並無關乎末代武士的悲涼與苦悶,這片子主要在刻劃的,是一種新類型的人物,一種也許在當時仍屬前所未見,因此我們不知道如何命名,只得將就地稱之為第一代的「不是武士」的東西。
而前述粗俗不堪的結論,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宗藏在這個啟蒙的過程裡,一步步地背離他原本被教育、原本所不假思索地接受下來的信念、價值觀、精神之後,他憑著自己的稟賦與性情,老老實實地發現的結論而已。
所以,在建立了這樣理解角色的前提之後,讓我們再回過頭來檢視一下作者提及的《隱劍鬼爪》的種種缺陷吧。
首先,山田洋次那些「不合時宜」的搞笑橋段幾乎是必要的。因為我們都知道,全世界的中二都得了一種不耍中二就會死的病,因此這種病的名稱就叫做中二病,而中二病是很好笑的。更好笑的是,不僅中二本人好笑,實際上,中二眼中的世界也同樣地好笑。所以學習西方先進的炮術(我深深相信,片桐宗藏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種迥然不同的「炮術」,好吧這句很難笑跟山田洋次的爛梗差不了多少)才會是如此愚蠢、如此滑稽無聊的一件事,跟高中生坐在教室裡讀四書五經完全沒有兩樣。更進一步,重點在於,揆諸影片終了我們對宗藏這個角色的理解,回首看去,我們才會明白:原來在影片裡那些抗拒學習、玩笑化軍事操練的段落,可以是有著更深的寄託——宗藏那種「要打炮卻不要跳炮操」的態度,原來早在這些時刻就已經出現端倪。甚至我們會驚覺,原來,他始終在被強迫著接受的,是「最新式、最有效率、殺傷力最強的殺人方法」,而他也非常之有骨氣地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件事情的正當性,抗拒著學習這些之必要。其次,關於永瀨正敏的演出,我想,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看待。的確,他演得不像真田廣之那樣深邃、複雜、充溢著飽滿的人性而更像是個漫畫裡的人物。但仔細想想,宗藏這個角色本來就並不深邃、複雜、充溢著飽滿的人性不是嗎?實際上,與其說這個人已經擁有了融貫而一致的人格,擁有了完整的人性該有的成熟度,不如說,那些都是要等到電影結束之後,宗藏再度踏上他的旅程才會開始的事情。在這之前,他就只是個天真、單純、樂觀、劍術不錯卻胸無大志,只有一份隱而未顯的誠實愛情的大男孩罷了。對這樣的角色,我以為,永瀨正敏那略嫌呆板而駑鈍的詮釋反而更有說服力、更切近故事本身的真實。所以的確,宗藏是矛盾而不合情理的,但這矛盾與不近情理非但不是瑕疵,反而,與本文作者所言剛好相反,讓宗藏成為了我很懷疑應該會是整個武士三部曲裡最討喜的主角。因為畢竟,誰沒有年輕過呢?
最後,讓我們說說那場決鬥。嚴格來講,那是一場非常之奇怪的決鬥;實際上,某種程度,我們會根本不想要承認那是一場決鬥。這是因為,山田洋次在這個全片高潮的最高潮——也就是決鬥的結尾處,狠狠地賞了觀眾的期待一耳光。狹間彌市郎,這位藩內第一高手,甚至不是被宗藏考前去衝刺班惡補出來的作弊「隱劍」給打爆(不過的確是被砍得差不多了就是了),而是,無比屈辱與悲慘地,被跟隨宗藏而來環伺在四周的槍手給亂槍擊斃的。於是,我們可以諒解本文作者的忿忿之情:這算什麼,根本勝之不武,輸的人固然悲哀,贏的人好像也沒爽到哪裡去,簡直就爛死了嘛。但是,我仍是想說,這一切的反應,主要都是出於我們在先已經對這場決鬥有著男子漢式的、堂堂正正的要求與期待。然而,回到宗藏的啟蒙故事,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能夠理解:這樣的期待,原本就是一個嚴重的誤解,否則的話,宗藏大可以繼續相信那個業已蕩然無存的「武士道」,繼續為他的主子賣命、為他的國家盡忠不是嗎?換言之,要是山田洋次在這裡真的給了我們一場像《黃昏清兵衛》那樣莊嚴優雅的對決,而不是對這場對決的潘若迪(parody),那麼,這場變成了真正的高潮而非反高潮的戲,恐怕才會變成全片違和感最強的段落,絲毫不足以顯示出武士道沒落,政治秩序行將崩壞、青年的懷抱無以寄託的那種氛圍與心情。在我看來,因此,與作者所說的正好相反,這場決鬥,非但沒有失去張力,反而以最大的壓力,促成了宗藏最後的覺悟,乃至為其後的刺殺與自我流放補上了最合理的說明與必要的轉折。只不過,我們必須認清:這時候,張力早已不是存在於個體的角色之間,而是一種康德式的張力,發生在「先天綜合決鬥鳩竟如何可能」這個層次。看見了這個層次,我們於是才終能認清從頭到尾,宗藏到底在面對著什麼,又回應了些什麼,乃至於最後的結局與解答,其意義所在。
而說到底,那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答覆呢?對於他的時代、他的生命與生活,片桐宗藏領悟到了什麼?前已言及,我們都知道這痞子最後下場還不錯,把松隆子這等絕世美女擄去北海道爽了。但這樣的領悟從何而來呢?我不擬再多說,希望讀了這篇文章,覺得這些武士看起來挺有趣的人自己能去找電影來看一看。要看之前,我只提醒最後一點:本文作者完全略過了在我看來《隱劍鬼爪》裡非常重要的一個橋段。那是在宗藏的決鬥之前,狹間的妻子在夜裡來找他,挑明以身相許以換取對方放自己的丈夫一條生路。宅宅宗藏遇到這等成人限定的提議,當然是大義凜然地拒絕了。而我提出的問題是,這位只在片頭出現了一下、然後到了片尾忽然被加戲的神祕女人,到底在宗藏的啟蒙過程裡起了什麼樣的作用,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我相信,唯有釐清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真正掌握住《隱劍鬼爪》最重要的啟示,那抒情之必然、與必要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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