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

王家衛拍過一部連續劇，片名有點長，叫做《花樣年華之2046》。這部奇怪的連續劇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一個設定上的小細節，非常非常有意思。

周慕雲原本是個搖筆桿的，在連續劇的前半部，當他十分之老梗地被自己的心上人蘇麗珍的老公戴了綠帽子，他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要找那個讓自己戴綠帽的男人的老婆來，跟他一起寫、小、說。寫些啥呢？武俠小說。
這應該是柏拉圖式的戀愛的極致典範了。這對男女，從自己的配偶通姦東窗事發之後，到彼此失聯以前，這段甜美又苦澀兼且苦悶的時間裡，啥都不幹，就是常常聚在一起，寫作、討論，然後就沒了。沒有擁抱、沒有吻，甚至沒有表白心跡，除了一支香菸上的口紅印之外，甚至沒有任何對方曾經在自己生命中存在過的證據。
然後咧？然後周慕雲離了婚，蘇麗珍搬走了，還是根本就出國了？總之他們應該是再也沒有相遇過。連續劇來到了下集，章子怡王菲劉嘉玲鞏俐等各路天后一一出場了。周慕雲周旋於這些女人之間，還是個搖筆桿的（記者或專欄作家之類），只不過現在，他多了一項新的嗜好：他照樣寫小說，只不過這一回改寫色、情、小、說。
看上去挺合適的。一個情場浪子，不寫這個要寫啥呢？難道要期待他寫研究黑格爾哲學的論文嗎？只不過，這事情不能這麼簡單解釋過去。王家衛這部連續劇有個地方始終讓我覺得很詭異，那就是上下兩集的周慕雲，有著完完全全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舉止風度行事、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不一樣的感情態度，甚至，我想說，不一樣的哲學。但你不會覺得那是兩個人；相反，你覺得那是說得通的，你覺得他就是應該要這樣，應該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不這樣，不變得再也不像他，他也就不是他了。
所以，從冰清玉潔的武俠小說，到遊戲人間的色情小說，周慕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背影的緣故。我現在覺得我有點懂了。因為此時此刻，當我同樣在一盞燈下，一手執菸，一手托腮，試著寫下些什麼，抒發些什麼，我發現，在心頭縈繞不去，讓我不得不發而為文的，盡是些背影罷了。而背影的威力有多恐怖呢？背影會讓回憶的畫面晃動起來，變得模糊、失焦、失真。背影會讓那些面對面的時候曾經發生過的變得如夢似幻，彷彿只存在過那麼一瞬。背影會讓那些愛、恨、情、仇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背影會讓人在動筆之前就反覆自問：都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即使是那句，「麗珍，如果有多一張船票，妳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呢？」
寫作因而，成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或者，近乎不可能。除非寫作的人，有能力辦到一件事，像某位詩人在他〈九月的詩〉裡說過的：
「而我只能緊緊牽著妳
走出打烊的酒館
逃離亡靈的音樂
遠離鄉愁、回憶
愛和上帝——
那不過是憂傷
多如繁星的名字之一……」
這樣，「緊緊牽著妳」的話，那麼也許還有一點點機會，在生命裡，找到一些值得談論的東西。
而這個「緊緊牽著妳」的姿勢，不是別的，正是色情小說，或者我想說，色情（the erotic）本身，真正的本體。那是所有看盡了、看夠了背影的人們最後所能抵達的終極之處，有一點像一種救贖，像宋冬野〈董小姐〉裡問對方「妳可知道我說夠了再見」於是「在五月的早晨終於丟失了睡眠」的時刻，能夠倚靠的憑藉。因為色情並不區分背影或是正面——那都是些同樣棒的體位，如果你知道如何正確執行的話。色情不講道理、不問來龍去脈，不在乎她的野馬是不是終究必然得住在草原上，或斑馬的青草何時才會回到故鄉。色情在乎的是當下，那個當年，我們都因為對即將到來的背影憂懼恐怖、患得患失而絕對地、永久地、不可復得地錯過了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當下。
真的，這是我現在全心全意相信的：除非出之以肉身的形式，除非出於色情，否則我們永遠只會是別人、甚至自己，生命中的過客，是鏡子裡一道朦朧不清的背影；永遠只是無來由地感傷，然後把自己哭累，睡著，醒來，振作起精神再來一次。因為那個講道理的、有意義的、什麼東西都有其來龍去脈的世界其實異常殘忍——「天地不仁」，但奇怪，我們通常只看見這句話裡的「不仁」二字，卻從沒想過那就是天地，是我們生活其中的意義世界最基本的樣子。

於是蘇麗珍走了，留下她印著口紅痕跡的菸屁股，兀自在那周慕雲回來之前的空房間裡燒啊燒的。而許多年之後，當周慕雲在又一間賃居的陌生公寓裡寫下他那些狂野的情色想像，一根菸接著一根菸，彷彿永無休止那樣地抽著。
我願意相信在那些時刻，他們至少，終於得到了那個不知是誰始終虧欠了他們的、遲來的、並不存在的、色情的吻。像《花樣年華》的海報上那你永不可能在電影裡找到的一幕——他從背後，緊緊地、絕望地，像知道電影裡並沒有這場戲那樣，摟著她的身子。背影終於煙消雲散，故事，而非故事之失落的感傷與憂鬱，才終於正要開始。

「當結束已經開始…

當九月的風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