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

在當代英美分析哲學的心靈哲學裡，有一個美妙無比的論證。這個論證叫做「超級斯巴達人論證」。據說，這個論證是用來反對情感（或說情緒）行為主義的。而所謂的情感行為主義，就是主張說我們通常用來描述或形容我們的情感或情緒的語詞或概念，比方說「開心」、「憤怒」、「悲傷」等，其實都不是指涉我們所擁有的感受或我們的心理狀態；相反地，這些語詞和概念真正的意義只是指某個、或某一些特定行為的集合。舉個例子來說，我們通常都會認為，當我說「我很悲傷」的時候，我的意思是我擁有一種悲傷的感覺，或者我正處於一種悲傷的狀態裡，但是，根據情感行為主義，說「我很悲傷」的意思不外乎就是說我表現出了某些行為，比如說流淚、面癱或甚至就是會說出「我很悲傷」這樣的語句等等。於是，按照這樣的想法，我們平日習以為常的關於心靈的想法其實是有問題的，因為歸根結柢，並沒有所謂的情緒或情感這種心理的東西，我們稱之為情感或情緒的東西，說穿了都只是可以表現於外、呈顯於物理世界當中的行為而已。

然而，這個聽來頗有說服力的想法遭遇了超級斯巴達人論證的強力挑戰。這個論證是這樣的：根據情感行為主義，所有的情感都等同於外顯的行為。但現在讓我們假設在古希臘的斯巴達城邦裡，出現了一個超級斯巴達人，這個超級斯巴達人的特點就是：無論他有甚麼樣的情感或情緒，他都會堅毅不拔地把它忍住，絕對不會向他人表露出來；換言之，這個超級斯巴達人是一個絕對地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更重要的是，即便這個超級斯巴達人在行為上跟並不處於任何情感或情緒狀態的人看起來完全一模一樣，但是極有可能，他的內心此時其實正澎湃不已、充滿了想要征服雅典的激情。於是，如果不管斯巴達精神會怎麼想，直覺上，我們都會同意確實可能有這樣的神經病，考慮到超級斯巴達人的狀況，我們就不能說，情感或情緒等同於外顯的行為了，因為超級斯巴達人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實際上感情是非常豐富的。因此，情感行為主義是錯的。

我相信到這裡我們都會同意，超級斯巴達人論證的確是一個強而有力的論證。但是我們也不要忘了，這個論證其實會更進一步地遭遇到超級賽亞人論證的挑戰。甚麼又是超級賽亞人論證呢？這個論證是說，雖然我們都同意可能會有超級斯巴達人，但我們同樣也不該忽略超級賽亞人的存在，而後者，有看過《七龍珠》的人都知道，是一種只要情緒高漲到某一種程度就會直接變身成猴子的人。這樣，別人想要不從外顯的行為看出超級賽亞人的情感或情緒也很難，在這個意義上，超級賽亞人的存在可說是情感行為主義最好的證據，證明了情感或情緒不是別的，正是一種變身的外在表現。

在此，對於這兩個深刻的論證究竟孰是孰非，由於涉及到過於專技的變身與古希臘歷史文化問題，我們在此無法更加深入的討論。但重點是，超級斯巴達人論證的應用範圍其實非常地廣，並不限於心靈哲學的領域而已，以下我將分別從知識論與形上學舉例，說明超級斯巴達人論證的可能應用方式。這些例子有兩個是知識論的，而最後一個則是形上學的。

首先，我們也可以用超級斯巴達人論證以下主張：沒有人可以知道別人的父親過世。這個論證是這樣的，一般而言，如果要知道別人的父親過世，通常都要經過當事者直接或間接的告知，但是，假設現在父親過世的人是一個超級斯巴達人，那麼，本著堅毅不拔、喜怒不形於色的斯巴達精神，這個超級斯巴達人絕對不會把他的悲傷與難過表現出來，遑論公開靠北，昭告天下「我的父親過世了請大家來安慰我吧」。因此，原則上我們沒有任何方法知道超級斯巴達人的父親過世了。更進一步，理論上來說，既然超級斯巴達人有可能存在於古希臘的斯巴達，那麼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個超級斯巴達人，只是沒有人知道罷了，就像超級斯巴達人自己，其實也常常因為從不表達感情而很難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感情一樣。因此，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確定自己並不是遇到了超級斯巴達人，因此，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能夠知道別人的父親有沒有過世。

第二個例子是這樣的，使用超級斯巴達人論證，我們可以證明沒有人知道自己有沒有受傷。這個論證是這樣的，通常，我們判斷自己有沒有受傷的一個很重要的判準就是，觀察自己可能受傷的部位究竟有沒有流血。但是，對一個超級斯巴達人來說，流血就是流汗，沒甚麼了不起的。而流汗並不表示我們受傷，只是表示我們很熱而已。所以，如果有人無法分辨流血跟流汗，像這位超級斯巴達人一樣，那麼，他就同樣無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受傷。現在，再一次地，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並不是超級斯巴達人本人，因為如果我是，我也不會知道，正如我堅毅不拔的程度使得我分不出來我到底流的是血還是汗一樣。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超級斯巴達人；而這樣的可能性的結果就是：我們實際上沒有辦法確定自己被石頭砸到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受傷。

第三個例子超越了知識論的討論範圍，而進入了形上學的本體論的領域。藉由超級斯巴達人論證，我們可以證明像蚊子這種東西，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平常雖然天氣轉暖的時候我們都會架蚊帳或乾脆開冷氣，因為蚊子在那嗡嗡嗡飛來飛去的實在很擾人，而且被蚊子咬真的很癢、很不舒服，但是這是我們假設一般死老百姓會有的煩惱，超級斯巴達人並不會遭遇這種問題。這是因為對超級斯巴達人來說，蚊子這種東西存在就等於不存在一樣，根本就不痛不癢。不要說是超級斯巴達人了，若是你在路邊看見一個斯巴達人被蚊子叮得心煩意亂，不得不坐立難安地時時起來趕蚊子，這像話嗎？於是，如果有人是超級斯巴達人，那麼蚊子就是不存在的。而的確有超級斯巴達人，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住在哪裡而已；否則的話，前面那個一開始的超級斯巴達人論證難道只是嘴砲而已嗎？根據以上所言，所以我們可以說，蚊子並不存在。

以上是我現在所能夠想到的，擴充超級斯巴達人論證到心靈哲學以外的哲學領域所能夠採取的進路。最後，還要回答一個關於本文題目的小問題：如果超級斯巴達人論證這麼好用，為什麼標題不是「妙用無窮的超級斯巴達人論證」，而是「妙用無窮的超級斯巴達人」呢？這個de dicto和de re的區別有其意義嗎？答案是，有的。因為實際上，如果後面這些擴充都只是同一個論證的應用，那麼，要論證出那些有效的結論，我們就只需要一個超級斯巴達人而已。但是事情不是如此，由於超級斯巴達人生性低調，我們很難對這樣的人的特性有全面的掌握。比方說，我們無法確知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超級斯巴達人是不是就是那同一個不怕蚊子叮的超級斯巴達人，正如我們無法確知那個因為流汗過多致死的超級斯巴達人父親過世的時候究竟有甚麼反應。這就是蒯因著名的「可能的胖子與可能的禿子之同一性」難題，在可能的超級斯巴達人之間，我們完全缺乏同一性的判準。更進一步，根據另一位分析哲學家Hilary Putnam從社會分工所設想出的「語言分工」概念，比較合理的想法是，在超級斯巴達界同樣有著「超級斯巴達分工」，也就是說，應該是有的超級斯巴達人負責讓蚊子叮、有的超級斯巴達人負責流血等等。因此，實際上我們可以假設，在以上的每一個超級斯巴達人論證裡，我們提到的超級斯巴達人都不是同一個，而是這些人之間具有某種維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性，使得我們可以將他們全部稱之為「超級斯巴達人」。在這個意義上，超級斯巴達人並不是一個特殊的人或一種特殊的人，而是一家人；而我們之所以能夠在知識論與形上學的議題上得出上述的理論突破，說來都得感謝這一家子超級斯巴達人任勞任怨的辛苦付出。這樣的精神乃是吾人從事分析哲學的工作時所應該效法的，為了表彰這一點，因此本文逕呼其「妙用無窮的超級斯巴達人」，以向超級斯巴達人他們家致上最高的敬意！

關鍵概念：心靈哲學、超級斯巴達人、堅毅不拔、超級賽亞人論證、猴子、靠北、流血就是流汗、存在就等於不存在、嘴砲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