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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什麼事都是有後勁的。

上個星期,你吃飽了晚飯,閒來無事,逛去公館誠品消化。新書區一如往常地展示著一整排誘人的封面。你注意到其中一本,黑色書皮,上面星星點點地閃爍著白色的光芒,左上角還有一枚紫色的貼紙。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本有關建築的書,叫做《建築為何重要》(Why Architecture Matters)。你看了一下封底側頁的作者介紹:保羅‧高柏格(Paul Goldberger),美國建築評論大師,被推崇為美國當代建築評論最洞見觀瞻的人物。在建築界擁有深遠影響,並將建築評論提高至公共領域的層次。曾任全美盛名的帕森學院院長,現為新學院設計和建築系教授。為《紐約時報》撰寫建築評論二十年,獲普立茲傑出評論獎…如此等等。
從來就不是對建築特別感興趣。既沒聽過帕森學院,也不知道普立茲傑出評論獎究竟是傑出到什麼程度。不過,即使是這樣幼稚園的背景知識程度,你也看得出來,這是大人物。翻回封面,側頁則記錄了幾則各方書評或讚詞:「本書涵蓋高柏格一生的探索、反省及寫作。」另一則:「保羅‧高柏格挑戰了一條最具雄心的命題:好建築為何至關重要?」再一則:「在建築和讀者大眾間搭建了一座橋梁,跨越了設計者和感知者之間的距離。」好了,所以,這是現在的你最喜歡讀的一種書,各種關鍵要素一應具全:大師、一生思索之結晶、面向普通讀者而必須儘可能地簡單明瞭、卻同時承擔著為某種深刻而艱難的事物辯護之責任。這讓你想起<申辯>、想起《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想起《一一》或《文明及其不滿》、林布蘭那些晚年的自畫像,或者布拉姆斯的最後一首交響曲。那都是些優美得不得了的作品,帶著哀傷的質地,卻又矛盾地不可思議地平和、有時甚至充滿了喜悅。你不清楚,這些特質當中有多少來自你個人對於「老年」這個概念的投射;但你願意相信這些大師們,相信,走到最後,他們都像維根斯坦臨終前說的:「告訴他們,我過了一個美好的人生」。
是因為這樣嗎?你忽然覺得自己有很好的理由去讀這本書。
或者根本就不是這些名字。仍然是大師,不過是另一位。是那個如今每星期天都在咖啡館裡對你單獨授業的法國人。他教你閱讀風景、閱讀女人、閱讀繪畫、建築、音樂和詩歌;他向你闡述隱喻的力量、聯想的機制、描述事物的各種法門;他指點你看各式激情、各種現實,為你一一分析、解釋--以至於,許多次,你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咖啡館,點上這一天最後一支菸,抬頭望向飄雨的天空,都不得不滿心感激與景仰: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是普魯斯特不知道、不曾寫下的呢?
比方說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這位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畫家,喜歡在畫作一角留下一隻蝴蝶的圖案,做為簽名。而某個星期天下午,上課之前,你出於好奇,上網查了一下他的作品,尤其是普魯斯特提到的那幅《粉紅與灰色的和諧》(Harmony in Pink and Grey),終於忍心換掉電腦桌面上笑吟吟的寶拉,以Lady Meux取而代之。你一幅接著一幅地看他的畫,再三驚異於那用色之大膽細緻,幾乎忘了要去上課。而等到咖啡端上桌,你回顧書裡提到畫作的段落,赫然發現:普魯斯特並沒有討論那幅畫本身;他只是借用了標題與畫家的簽名為比喻,為的是形容巴爾貝克海濱飯店裡,他窗上黃昏時分恰好一隻蝴蝶飛來停落的景致。
但許多時候,普魯斯特所書寫的風景、作品或建築很可能完全是虛構出來的;而身為一名有些懶散的學生,你並未費心一一去查證--到頭來,虛構與所謂的「真實」的差異已經再也不會困擾你了。比較擾人的是,關於建築,你的想像力始終有些受掣肘、有些施展不開,難以清楚看見普魯斯特所指點於你的全景或細節。你想像不出他在貢布雷的住家,斯萬在那裡的別墅、蓋爾芒特家的大宅,或聖盧的軍營;而這就使得在其中生活起居的人物們多多少少顯得抽象、蒼白、缺乏真正的血色。所以,也許你應該多補充一些有關建築的知識。也許你應該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睜開眼,看看這個你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看看在其中,人們將他們的想望與失落,建造成了什麼樣子。
於是你付了四百塊註冊費,走進高柏格先生的教室。

從接下來的某天,站在系館門口,聽見了正前方接連三棟宿舍或國宅的立面左上角,一格一格縮小遠去的三連音,並隨之看見了那畫面中被切割成階梯狀的天際線的那一刻,你就一直維持著高昂的興致,知道這遲來的訓練多多少少仍是有成效的。儘管高柏格的論述溫和而穩健,並不特別投合你向來偏愛極端的品味,但他對具體建築的示範說明,的確是扼要而準確;而他所選擇的例子,也每每引人擊節讚嘆--你實在是開了眼界,第一次知道,原來除了金字塔、泰姬瑪哈陵、帕德嫩神殿、聖彼得大教堂之外,世上還有這麼多美麗的房子--你無法不驚異於,比方說,法蘭克‧ 洛伊‧萊特(Frank Lloyd Wright)為莊臣總部(Johnson Wax headquarters)所設計的那間彷彿嗑了藥的大辦公室;看見貝聿銘的約翰‧漢考克大樓(John Hancock Tower)如一塊巨大的湛藍水晶矗立在休士頓的萬里晴空之下,你也只能呆呆地盯著那影像恍惚出神;更別提,當你眼見霍克斯莫爾(Nicholas Hawksmoor, 1661 – 1736)的史匹特菲爾德教堂(Christ Church, Spitalfields),像一隻優雅的白色獨角獸漫步經過倫敦市區時,有多感動了。高柏格也幫你增加了跟新朋友的話題。新來的學弟是北京人,於是,讀過高柏格對於北京新建成的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的評論之後,你迫不及待地跟學弟聊起了他家鄉這棟形狀異乎尋常的超級摩天大樓。北京人說那是「大褲衩」,但學弟說,當你親眼看見它就站在面前,還是覺得超屌的。除此之外,經由高柏格先生,你還認識了設計雙子星大樓的日裔美籍建築師山崎實,聽說了他受美國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市政府委託,為低收入戶設計廉價住宅Pruitt Igoe,可惜這批立意、設計均稱良善的住宅建築群卻因為反種族隔離的政治運動所造成的社會環境變化,淪為罪犯猖獗的貧民窟,最後遭到市政府炸毀的故事--彷彿像個詛咒似的,山崎的兩件重要作品最後均難逃炸毀倒塌的命運--但你永遠忘不了,在遭遇人們對於雙子星異乎尋常的建物高度之質疑的時候,這位建築師曾說:人既然能建造摩天樓,人也能理解摩天樓。
而這並不是這門建築課裡唯一動人的句子。
很快地,你就發現,在高柏格兼容並蓄、甚至顯得折衷的字裡行間,有一個更加不妥協、更深邃、更神祕的聲音在呼喚著。
他說:「你不相信的,用大理石也不值得;你真正相信的,用空心磚也值得。」
他說偉大的藝術並不是要滿足甚麼需求,「需求不過是很多香蕉罷了」。
他說:「太陽從不知自己有多偉大,直到照上建築物的一側。」
他還說,所謂學校的本質,就是「一個人在一棵樹下對幾個人談述他的領悟--老師不曉得他是老師,那些聽他說話的人也不認為自己是弟子或學生。他們就在那兒,沉醉於分享別人的心得。」
然後你看著那兩道天啟般的光芒,輕柔平和地灑落在他所設計的一位論派教堂(Unitarian Church)講壇兩旁的高大混凝土牆上。教堂裡沒有窗,僅有的光源就是室內四個角落直接從戶外引進的自然光;高柏格告訴我們,那光「溢滿教堂」。
你當下確定,這樣的建築師就算不是個詩人,也絕對是個哲學家。

他的名字是Louis I. Kahn,此間一般近乎狹暱地譯為「路康」。你再度造訪誠品,找到了一本《光與影:路康的建築設計思考》。於是聽見了更多他的聲音。
「我們的新制度只可能源於好奇…絕不會來自分析。」
「藝術牽涉到選擇,人所做的所有事物,都是以藝術為之。」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的足球經常踢穿一樓的窗戶。我們從沒去過哪個遊戲場;遊戲開始的地方就是遊戲場。」
「科學家,這種舒舒服服地隔絕於其他所有心性活動的族群,最需要的,莫過於無法測量的無限存在,那就是藝術家的領域。」
「建築物是世界內的世界。」
「建築實際上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某件建築作品。」
「在哈德連思考萬神殿時,他想要的,是一處可以讓所有人前來膜拜的地方。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解決方案。它是一棟沒任何指向性的建築,甚至連正方形也不是,正方形在四個角落的地方多少還帶有某種指向性。在這棟建築裡,你沒任何機會可說這裡或那裡有一座神龕。沒半點機會。來自上方的光,讓你根本無從趨近。你沒法站在它下面;它幾乎像把刀一樣直向你切下…你只想避遠一點。」
他被譽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降,最具影響力的建築師與建築教育家。

但「路康」?褪去那些光環,褪去那些哲學思考,當你看著沙克生物研究中心(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或菲利普艾克斯特學院圖書館(Phillips Exeter Academy Library),那份莊嚴與寧靜,那帶著距離的邀請、疏遠與親密相融的奇特氛圍,卻忽然感到一股排斥、一股不由分說的惱怒;彷彿是有人預先就替你下過決定,在終於見到這些作品時,只能夠有這樣的反應。你只得反覆叨唸這個名字:路康。直到許久以後,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迴響終於幽幽升起:
「但是我不喜歡路康」。
是誰這麼自負?這麼驕傲?這麼生氣蓬勃而叛逆、對這個建築界近乎神話的人物毫無半分景仰之意?
「那麼妳喜歡誰呢?」你慢慢記得了,許多年前,在那間狹仄的,公共空間沒多久就被繪圖桌、草稿、各式各樣完成或未完成的模型、菸灰缸、啤酒零食等佔滿的小公寓裡,有一個房間。她呢,那個學建築卻不喜歡路康的人,就住在那兒,跟你。而她最欣賞的建築師,有一個不好讀的名字,許多年下來,你都沒有分清,究竟是Carlo Sparca還是Carlo Scarpa
Carlo Scarpa。窗與牆、階梯、彷彿無盡綿延的走廊、水井,光和陰影,矩形、梯形和圓形層疊交織,通向永恆與神祕。現在你看得見那種美了。現在你看得見Scarpa如何塑造空間,如何運用木料、磚、石頭或也許可能就只是混凝土這些堅硬的實體,去捕捉無限、去描述無限甚至根本就是創造出無限。但這並不是回憶。無論你多麼努力,面對這些絕對不是第一次看見的作品,你就是想不起來,當年,當她興高采烈地對你談及這些作品,甚至想方設法,在那個沒有google、沒有維基百科的年代,找到幾張罕見的圖,試圖向你證明她的品味和眼光,究竟,你給了她甚麼樣的反應。
她曾是如何驕傲地把你介紹給她那些有型有sense極了的建築系同學們?
而在你心情不好,她拋下自己徹夜不眠仍未趕完的製圖與模型,騎車載著一語不發的你在天母四周窮繞,希望張燈結綵的景象能讓你開心起來的時候呢?
更久以前,台北車站的新光三越仍是全台北市最高的建築物的時候,頂樓上,你向她索求一個擁抱,但她卻躲了開去,寧可繞著頂樓跑給你追,就算結果你真的動怒了也仍不妥協。當時她在想甚麼呢?
後來,每當你在聚會中因為感覺格格不入而無聊至極、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狀態,你知道總是她,找出了一張毯子蓋在你身上的時候呢?
在那個小房間裡做愛的時候呢?她是害羞地閉上雙眼,還是堅持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你?
你只記得,最後,你讓她趴在精神病房裡你的床位上,聲嘶力竭地哭泣。

那之後你仍然見過她幾次。然而你迴避她,像你迴避建築,這個文藝青年如你簡直就不可能沒有絲毫感觸、完全一無所知到反常的領域。你是如此成功地潛抑了自己身上的這個部分,沒有留戀、沒有傷感,不再記得、不曾談及。那空白的傷口之隱密,若非普魯斯特,可能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但很明顯地,原來甚麼事都會有後勁。那被壓抑者終將回返,彷彿生命,真會有一些經久不變的主題。

於是,你忽然明白,終於明白,一件簡單的事實:
你再不會有機會告訴她妳知道嗎?其實我覺得路康的風格跟Scarpa有點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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