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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我知道這個論證,並且為之目眩神迷的許多年前,這個疑慮就深深地困擾著我。而現在,我想要把同樣困擾的感覺留給你們。因為在哲學裡,其實真正值得傳承的往往不是甚麼學說主張乃至教條(doctrine),而是困擾、困惑、那苦思不得其解的喜悅與挫折。尤其,在這個科技至上的年代裡,自詡為科學信徒的我們中的大部分人,聽人談及上帝,往往只能夠輕蔑地回以一句「我不相信」。究其實,那不外就是因為我們這裡所描述的狀況:我們以為,「上帝」的觀念是一個舶來品,是宗教信徒的事;在一般的情況下,我們並不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具有那樣的觀念。
但我們真的沒有嗎?
我只說到這裡,剩下的留給大家自己去思考了。我只想提醒你們:無論如何,無論我是藏傳佛教的僧侶、台灣某間學校的高中生、華爾街上金融公司的CEO,還是非洲某個村落的牧羊人,我都一定會有一個觀念,這個觀念有一個無比美麗的名字,叫做「世界」(The World),而世界是很大的。

讓我們回到〈第三沉思〉剩下來的部分。
剩下的部分,如我們先前所說的,包括兩個階段:首先,笛卡兒要排除一些可能的反駁和疑慮;而接著,他想要更進一步地強化這個上帝存在論證。
主要的反駁和疑慮在於:有沒有可能,說到底,這個「上帝」的觀念,仍然是我自己發明出來的?或者,換句話說,有沒有可能,我可以不需要上帝,自己用某些方式得出「上帝」的觀念呢?
對於這個問題,首先,我們可能會想,上帝是一個實體,而我也是一個實體。那麼,從「我」這個實體的觀念出發,我能不能得到「上帝」的觀念呢?答案是不能。因為,我明白清晰地知覺到這個差別:「我」是一個有限的(finite)實體,而上帝是無限的(infinite)實體。要理解這個「有限」與「無限」的區別,笛卡兒建議我們,只要想想,我不是明白清晰地知覺到自己有一些匱乏或不足嗎(比方說,會尿急);而相對於此,根據我的「上帝」觀念,上帝卻是絕對完美、沒有任何匱乏(說上帝會尿急就太過分了)。因此,我沒有辦法從我自己得出一個「無限實體」的觀念。順帶一提,在此,我們最好先把這個有限與無限的對比(也就是需要上廁所跟不用上廁所的差別)謹記在心,因為接下來笛卡兒會一直利用這個對比來說明他的主張。
其次,笛卡兒說,就像我們會覺得藉著否定「運動」與「明亮」,可以得出「靜止」與「黑暗」等概念,我們也可能覺得,所謂的「無限」也不過就是「有限」的否定而已。但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們不能說,「有限」在先,而「無限」是對有限的否定;相反,我們只能說,「無限」在先,而藉著否定「無限」,我們才知道「有限」是怎麼一回事。這就像是「不用上廁所」指的並不是我們先「想上廁所」然後去上了之後感到「啊解脫了」,相反地,那是我們大多數時候的「一般狀況」(假設我們並不是糖尿病患者之類的);只有當,比方說,我們水喝多了,或坐在電腦前面打字打太久,脫離了這樣的「一般狀況」,我們才會產生「想上廁所」的感覺。而如果「無限」是優先的,那麼,同樣地,我不能藉著否定「有限實體」的觀念來得出「無限實體」的觀念。
最後,「上帝」的觀念有沒有可能就像先前提到的那些品質,如香味、顏色、觸感,表面上好像代表了某些事物,實際上卻是「假」的,沒辦法說它們究竟代表了甚麼東西?不會。因為如前所述,笛卡兒相信,對於那些品質,我們沒有任何明白清晰的知覺,但對於上帝,我們的知覺卻是極度明白而又清晰的。有人也許會覺得,怎麼可能?既然我是有限的,而上帝卻是無限的,我怎麼能夠對「無限」有明白清晰的知覺呢?笛卡兒說,不打緊,我不用知道無限的上帝的所有屬性(attributes)呀,我只需要知道祂的確具有某些屬性就好。重點是,對於這些屬性(比方說,不用上廁所),我的確有明白清晰的知覺,而那就足以使得「上帝」的觀念與那些「品質」的觀念不同、不會是無中生有的了。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上帝」的觀念既非無中生有,也不能夠從「有限實體」的觀念得出。但這樣說,仍不足以完全排除我們的疑慮。這是因為,雖然「我」只是一個有限的實體,但同時,我們也都會同意,「我」還有無限的潛能(infinite potentiality)。比方說,雖然實際上不像上帝不用上廁所,我會尿急,但我不必然要受困於這個窘境;我可以做很多原本沒做的事情--少喝點水、多流點汗等等--來將「尿急」造成的困擾減到最低。而從這個「無限潛能」的觀念出發,有沒有可能,我歸給上帝的那一切完美的屬性都已經潛在地(potentially)屬於我了,只不過還沒有浮現出來或被實現(actualized)而已,以至於我終究能夠不依賴上帝,從「無限潛能」的觀念便得到「上帝」的觀念呢?笛卡兒很明確地說,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首先,潛在的無限與實在的無限並不一樣。在聽這場演講的過程裡,上帝從頭到尾都不用上廁所,而我,為了避免「尿急」的情況,必須做很多事情。這就表明,「上帝」的觀念裡的完美,是真正的(actual)完美;而屬於我的「無限潛能」的觀念裡那種完美並不是真正的完美,還有待我自己一步步去將其實現出來。因而,從後一種「完美」裡並不能夠得出前一種「完美」的觀念。其次,上帝從頭到尾都不用上廁所,而我呢,無論做了多少預防措施、無論再怎樣小心謹慎,都難免還是會有尿急的時候。換言之,只要活著一天,我就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尿急的問題,但那正是上帝已經達到的狀態。這個狀態,既然從來就不是我真正能夠達到的,那就不可能是從「我」的觀念中得出來的。最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很確定,不要說「上帝」了,任何一個觀念的對象實在性都不可能只來自於某種潛能(potential being),哪怕那是一種無限的潛能,因為歸根結柢,任何潛能,既然還只是潛能,尚未被實現,那就根本不是實在的(real),又怎麼能夠產生出觀念的對象實在性呢?因此,整個關於無限潛能的討論也一樣讓我們能夠確定:「上帝」的觀念,並不是我在上帝不存在的情況下,自己用某種方式得到的。
如此一來,我們主要的疑慮便可算是全部解決了。接下來,為了鞏固原本的論證、強化我們的印象,笛卡兒決定思考一下〈第三沉思〉中最後的一個問題:假設上帝並不存在,那麼我自己,那個具有「上帝」的觀念的「我」,能不能夠存在呢?而仔細一想,我們就會發現,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非常巧妙。這是因為,根據〈第二沉思〉,我們已經能夠確定:「我」是存在的。而現在,如果我們同時又發現,上述問題的答案是「否」,換言之,沒有了「上帝」,這個「我」就無法存在了,那麼,〈第二沉思〉裡那個「我思故我在」的論證就可以作為一個前提,提供我們用反證法再次確認上帝存在的機會。換言之,我們就能夠得到一個新的上帝存在論證,這個論證是說:沒有上帝,我也不會存在(這是我們即將要討論的),但我的確是存在的(這是〈第二沉思〉已經證明的),所以上帝必然存在。而這就是笛卡兒心目中,最好的、強化他原本的上帝存在論證的方式。
於是,笛卡兒接著問,假設沒有上帝我仍然能夠存在,那麼我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再一次,我們又要應用笛卡兒的方法--也就是先列舉,再一一排除。在這裡,只能有三個或者說其實是兩個選擇:要嘛我的存在是從我自己得來的,要嘛是從我的父母,或說並非上帝的、沒那麼完美的某物得來的。讓我們先考慮第一種可能性。
我的存在並不會是從我自己得來的,因為我明白清晰地知覺到我會尿急,而如果我都能夠讓我自己存在了,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成為「不會尿急的存在」呢?畢竟,比起「讓原本不存在的東西存在」,「讓已經存在的東西成為某種狀態」不是簡單得多嗎?這就像是,如果我都能夠寫出三萬字的演講稿,那麼,再寫個兩萬字,乾脆把它寫成碩士論文又有何妨?但如果我一個字都還沒寫,當然原本的那三萬字就會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了。一言以蔽之,有鑑於「讓我存在」是一個驚人的成就,如果我連這件事都做得到,就沒有任何方式能夠解釋為什麼我仍然是不完美的,會有缺憾、匱乏與做不到的事。
我們也不能牽拖說,那麼,也許並沒有「誰讓我存在」的問題,我可能始終都是存在的,因此,不需要特別去煩惱誰創造了我的問題。笛卡兒認為這是牽拖,因為,他相信,時間的綿延其實可以被分割成無數的瞬間,這些瞬間彼此之間都是完全相互獨立的,所以,從我這一瞬間存在的事實,我們完全無法推論出下一瞬間我依然還會存在。要讓我在下一個瞬間繼續存在,除非,用笛卡兒的話來說,有一個原因,在每一個時刻重新把我創造(create)出來,或者說,持續不斷地維護(preserve)我,使我能夠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笛卡兒主張,「創造」與「維護」的區別只是概念上的(conceptual),只是對同一件事的兩種說法;考慮到瞬間與瞬間的相互獨立性,在某個時刻創造出事物的存在與在那個時刻維護事物的存在其實是一樣的意思。更進一步,而我自己有沒有那樣「創造」或「維護」的能力呢?很明顯是沒有的。為什麼呢?因為我明白清晰地知覺到我並沒有這樣的能力,我沒有辦法保證,到了明天,我仍會一邊繼續覺得想上廁所、一邊繼續一往情深地愛著涼宮春日。於是,根據以上所言,我的存在不是從我自己得來的。
再來是第二種可能性,也就是,我的存在是來自於並非上帝的某物。在這裡,我們不要忘了:「我」不僅是一個存在物、一個思想物,更為獨特的是,「我」還是一個擁有「上帝」的觀念的思想物。考慮到這個條件,那麼,甚麼樣的東西能夠成為我的原因呢?笛卡兒認為,根據前述「無中不能生有」的原則,無論那個原因是甚麼,它至少也得是一個思想物,並且,同樣具有「上帝」的觀念。否則的話,再一次地,我們會無法理解這個有「上帝」觀念的「我」,是從哪裡得到這些觀念的。現在,對於這個既非上帝、也不是我自己的神祕原因,我們同樣有兩種考慮方式:要嘛這個原因是藉著另外一個原因而存在的,要嘛這個原因的存在是來自它自己。在後一種情況裡,其實,我們會發現,我們正在說的那個原因就是上帝,只不過這一次,我們給祂取了一個很長的名字,叫做「以自己作為自己存在的原因的存在物」,或說「能夠不藉外力便存在的存在物」。這會是上帝,因為如上所述,這個存在物作為「我」的原因,同樣擁有「上帝」的觀念;而與「我」不同的是,「它」是「它」自己創造出來的。在這個情況下,「它」應該會將所有「上帝」觀念裡的完美屬性賦予它自己。因為,就像前面已經用某人的演講稿變成碩士論文的神奇事件(mysterious event)舉例過的,比起「創造」,「賦予屬性」簡單多了。其次,在前一種情況裡,我們可以繼續追問,那麼,這個神祕的「原因的原因」又是甚麼?這個神祕的原因的原因的存在是來自它自己,還是藉著另一個原因而存在的?而我們不用再繼續玩這個無聊的繞口令下去了,因為正如我們先前討論「飛馬」這個複合的觀念的時候已經知道的,這裡同樣不可能有「無限後退」(infinite regress)。歷史上來說,因果的連續或許可能是無限的;對任何一樣事物,我們可能都有辦法不斷地進一步追究原因。但無論是「飛馬」,或我們現在的「我」,重點都不是時間上的前因後果,而是「意義」的因果關係(在「飛馬」的例子裡)以及「存在」的因果關係(現在我們討論的情況)。而無限後退既然不可能,那麼,我們就可以簡單地說,於是,那最後被追溯出來的原因,自然是上帝了。
最後,我們要檢查一下第二種可能性裡頭的最後一個假設。從剛才到現在,我們都假設我的存在的原因是單一的某物,並且最後發現這個某物一定是上帝。但有沒有可能,這個原因根本就不是單一的;換言之,我的「上帝」觀念裡各種完美的屬性的觀念、乃至我的存在,都是分別從宇宙裡各個不同角落的原因得到的,而當這些原因聚集在一起發生作用,便產生了「我」,產生了一個擁有「上帝」觀念的思想物?笛卡兒斷言,事情不會是如此。如果我們這樣想,就是忽略了「上帝」這個觀念最重要的特質之一,那就是這個觀念的統一性(unity)。也就是說,我不只有「上帝」的觀念,這個觀念包含了各式各樣完美的屬性,同時,在我的「上帝」觀念裡,這些不同的完美屬性是「統一」起來的,隸屬於同一個對象。這樣的「統一性」本身同樣是上帝的屬性之一。缺乏了那樣的統一性,這些所謂的「完美屬性」的觀念就不會是真正的「上帝的完美屬性」的觀念了--那只會是一個個孤零零的、從上帝那兒切割下來的屬性而已。
至此,我們也許還有必要強調,在這最後的討論裡,笛卡兒並不是在簡單重複前面已經講過的事情。整體而言,〈第三沉思〉前半部的「上帝存在論證」,探討的是「上帝」的觀念的原因,而現在,我們在探討的則是「擁有那個觀念的存在物」的原因。當然,我們的結論其實是這兩者的原因都同樣是上帝,但是,在這兩個情況裡,上帝產生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在前一種情況,上帝是一個觀念的原因,而在後一種情況裡,上帝是一個存在物--也就是「我」--的原因。
這樣,綜合而言,我們終於能夠得到原本期待的結果了:從「我存在」的事實出發,考慮到這個存在物還具有「上帝」的觀念,而這樣的存在物只能以上帝為原因,那麼我們就能夠再次確認,上帝的確是存在的。
此外,還應該補充說明一下,根據笛卡兒自己的分類,這個「上帝」的觀念,我究竟是如何得到的。是藉著感官,從我身外之物得到的嗎?應該不是。畢竟,我們之中有誰敢說自己曾經見過祂呢?那是我自己吃飽沒事,把這個觀念發明出來的嗎?當然不是。因為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很清楚,整個〈第三沉思〉如此殫精竭慮的用意之一,就是在試圖說服我們,上帝,不可能是我們虛構出來的,而我希望至少目前我能夠讓你們暫時同意:其實笛卡兒成功了。
於是,說來,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性了。我之所以會有這個「上帝」的觀念,是天生的。是我從我的原因--上帝--那裏,「直接」得到的。笛卡兒對此著名的比喻是,上帝像一位工匠,將他的印記直接打在自己的作品上了。而笛卡兒以如此深刻的思慮所寫下的、對上帝的沉思,說到底,難道不也同樣可以被看成是這印記的一部分?
所以,背負著這樣的印記,〈第三沉思〉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嗎?還不行。因為我們還不知道,上帝究竟會不會騙人呀?
但「世界」會騙你嗎?說這個世界欺騙了你有意義嗎?
到這裡,讓我們放笛卡兒一馬,別再繼續追問他--沉思了這麼久,即使是笛卡兒,應該也已經相當、相當地疲倦了。

讓我們問問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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