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沉思〉甚麼能夠被懷疑
初讀《沉思錄》的人往往容易對一個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或者,就算他們發現了這一點,起初也很可能不以為意。但實際上,作為西方哲學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沉思錄》的這個特點,使得它在眾多哲學經典裡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一般而言,哲學討論,正如對其他一切問題的有意義討論,要求討論者能夠客觀而坦誠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後一個標準我們很容易理解,但「客觀」是甚麼意思呢?它意味著在討論的過程裡,那些屬於討論者個人的、特殊而無關乎主題的意見或感想,應當儘量被擱置一旁。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們去看電影,看完之後,有的人覺得好看,有的人覺得不好看。乍看之下,這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情,並沒有甚麼爭論的餘地和必要。但是,如果我們不要把「覺得電影好看」看作是在表達「觀賞者的感受」,而是看成觀賞者主張「客觀上,這部電影具有某些讓人覺得好看的性質」,比方說,結構完好的劇情或演員具說服力的表演之類,那麼,這樣的討論就會是有意義的。而在進行這一類的討論時,我們不可避免地,必須使用「第三人稱的觀點」來描述我們正在討論的東西。否則的話,我們很可能討論了半天,結果只是各自在抒發自己的感受、在分享對方的心情而已。哲學也是這樣,面對一個哲學議題,基本上,哲學家們同樣傾向於使用第三人稱觀點來描述或說明這個有待討論的議題,以及相關的各種主張,其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求討論的客觀性,避免大家各說各話。
但《沉思錄》卻是這個傳統裡的例外之一。從頭到尾,這本書都是用第一人稱來寫作的。
這樣的寫作策略當然有其修辭學上的考量,會讓讀者讀來覺得平易近人許多。但更驚人的是,隨著笛卡兒的思路鋪陳開來,我們會發現,他所能夠論證出來的某些重要結果,實際上,要依賴著這個第一人稱的沉思者以第一人稱的形式來表達他的思想。換言之,那些想法,如果我們勉強將之翻譯或轉化為第三人稱的表達方式,極有可能便失去了原本的效力。因此,在閱讀之前,將這一點謹記在心是很有幫助的:《沉思錄》的微妙之處在於,那並不是一個讀者能夠置身事外以旁觀者的方式見證的思考過程,它的要求是更加困難的--它要求我們以第一人稱的同理心在我們自己的思考裡重複那些思路,以便真正地領會那些思想的涵義。
而這個第一人稱的沉思者固然有助於讀者,卻會為像我這樣的詮釋者帶來不小的麻煩。理由很簡單,我們沒有辦法像對待大多數哲學家的著作那樣,理所當然地敘述,比方說,「接著,洛克主張如何如何」。因為《沉思錄》裡有一個第一人稱的主角,而這個主角的想法、推論,不能夠簡單地等同於我們用第三人稱的方式來描述的「笛卡兒的想法和推論」。儘管如此,要根據這一點進行相應的調整實在非常麻煩。因此,原則上,在接下來的討論裡,我們仍然用「笛卡兒」這個名字來稱呼《沉思錄》裡頭的「我」;只有在必要對這兩者作出區分的時候,我們再進一步討論這個差別的影響所在。
《沉思錄》始於笛卡兒的一個也許可說是驚人的發現,而這樣的經驗,說不定我們也都並不陌生:他發現,長久以來,自己自幼承襲而來的許多原本信以為真的事情,其實都是假的;並且,以這些虛假的東西為基礎所得到的整個信念系統,也相應地並不可靠。於是,他決定摧毀這一切,從頭來過,以便為他的知識找到一個堅實可靠、可長可遠的基礎。然而這個任務十分艱鉅。他等了很久,直到自己的心智趨於成熟,而再等下去,他便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個計畫了,笛卡兒才終於著手進行這些研究。於是,仿效笛卡兒的榜樣,我們也許可以說,哲學研究實際上並不是一個適合年輕人從事的活動;相反,研究哲學的恰當時機並不是任由我們的一時興起來決定的,而是由於其課題本身的迫切性所要求--在笛卡兒的例子裡,那個迫切性就是:一個成熟的心智面對著生命有限的根本現實,決意必須開始思考那些最根本的問題,並將思考的成果表述出來,否則就來不及了。
這件事要如何著手呢?首先,一一證明笛卡兒原本所擁有的每一個意見都為假乃是不必要,也不可能做到的,因為那些意見的數量太多了。同時,這些意見只要有一絲絲可疑,都必須被先拋棄掉。更進一步,笛卡兒認識到,只要這些意見的基礎本身被摧毀,那麼所有的意見,無論數量多寡,都同樣無法繼續成立了。因此,笛卡兒決定直接探討他先前的那些信念所倚賴的最基本原則。這個基本原則就是:所有迄今為止他所接受為最真實無疑的事情,他都是從感官(from the senses)或者是透過感官(through the senses)得到的。由此,〈第一沉思〉的主要內容便在於一系列對於感官的可靠性的思考。
乍看之下,這件事情好像不會引起太大的爭議:感官會騙人,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情。而如果來自感官的信念都不可靠,我們的知識系統整體當然也就隨之倒塌了。但這並不是笛卡兒的推論。這樣想,其實是把問題給簡化了,因為我們同時也會承認,當我們說「感官會騙人」,這樣的說法必須附帶許多條件。笛卡兒觀察到,即使當比方說對象非常小、或者離我們有一段遙遠的距離的時候,我們的感官容易出錯,但仍有一些信念,就算那是從感官所得出,似乎依舊是非常可靠的。比方說,在思考這些問題的當下,笛卡兒察覺他本人正坐在火爐邊,穿著冬天的浴袍,手裡握著一張紙。相信諸如此類的事實看起來並沒有甚麼不妥的地方,因為在這個現實的居家情境裡,沒有甚麼事物會干擾我們的感官知覺,讓我們受騙。笛卡兒甚至更激進地主張說,我們要是瘋了才會不願意相信這些事實。因為無視於所謂的「現實」,正是瘋人們的特徵。他們相信自己是國王,而實際上卻是些貧民;他們相信自己穿著紫衣,其實卻裸著身子;他們還相信自己是土做的、是南瓜、是玻璃人。在此,無論我們多麼有感於瘋人們天馬行空的創意,但無論如何,笛卡兒堅持,我們不該與他們為伍,恣意地懷疑現實。換言之,我們不該假設現實必定不同於我們在正常情況下的感官認知。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自己就是瘋人不能視為沉思的過程裡一個合理的假設?
笛卡兒並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們理由。但是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設想:假定我們是瘋人,真正影響到的並不是此處正在討論的感官可靠性的問題;更嚴重的是,如果我們已經瘋了,那麼按部就班地進行沉思,豈不就是按部就班地繼續發瘋而已?在沉思的過程裡,我們所能採取的每一步驟,歸根結柢都必須是有所根據的,而那根據的終極來源,只能夠是「理性」(reason)所作出的裁決、所下的判斷;而瘋人,就其定義,便是缺乏理性的。因此,如果假設我們瘋了,那麼,現在的討論當然也就進行不下去了,大家一起去蹲在角落扮成南瓜還比較有趣。於是,我們從〈第一沉思〉裡可以發現,《沉思錄》裡最為重要而根本的一個預設就是:一個能夠從事理性思維的主體是可能的。沒有這個預設,沉思便無法繼續,因為我們每天都要忙著過萬聖節。
好了,所以,我們既不是南瓜,也沒有發瘋。身為理性的人,我們應該合理地相信,在「一般的正常條件」之下,我們能夠經由感官知覺到我們周遭正在發生的事情;並且,以這樣的知覺為基礎,擁有系統性的知識。但笛卡兒冷不防地給了我們一記回馬槍:說得多精彩呀,好像我們都不會做夢似的!好像我們都沒有以下經驗:明明在裸睡,卻夢見自己穿著浴袍舒舒服服地坐在火邊。當然,這種時候,我們可以打自己一個巴掌,把自己痛醒。但是這件事情在夢裡也可以做呀,而且,夢裡的巴掌不見得就比較輕,甚至搞不好還更痛一點。換言之,即使對於當下的經驗進行任何反省,我們還是無法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為在夢裡,我們同樣能夠從事這一類的反省。我們甚至能夠「夢見自己在做夢」,就像莊子宣稱他曾經辦到過的。這就是著名的笛卡兒的「夢論證」。但是有一點必須立刻澄清。笛卡兒的意思並不是說:感官的經驗不可信,因為我們無法區分現實與夢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這個論證,實際上跟上述南瓜的想法已經相去不遠,而那是笛卡兒不願意接受的。相對而言,比較理想的表達方式如下:經由感官正確地知覺到我們周遭發生的事情,必須預設我們當時正處於前文所謂的「一般正常條件」;但做夢的經驗告訴我們,對於這個「一般正常條件」,我們其實沒有任何獨立於當下情境的標準來幫助我們決定,此時此刻究竟是否能算是「正常」--我們可能只是在做夢罷了。
然而,笛卡兒接著想,假設我們在做夢好了。所以我們在經驗裡所遭遇到的「特定」的(particular)內容都不是真的。並沒有我這雙張開的眼睛、我轉動的頭、我的手。可是,一個新的問題是:我怎麼會夢到這些內容的呢?在這裡,笛卡兒給了我們一個類比,他說,夢境就像是繪畫,畫面上再怎樣怪誕不羈的形象,都必須取材於真實的事物。比方說飛馬,這種動物並不存在,可是能夠被畫出來。而飛馬之所以能夠被畫出來,不外是畫家們將一雙翅膀接在一匹馬的身體上。同樣的道理,即使我的眼睛是假的,但為了讓我能夠夢到「我的眼睛」,世界上至少要有「眼睛」這樣的東西才行。更進一步,繼續發展繪畫的類比,笛卡兒說,就算有些畫家真的天才橫溢,畫出了一些前所未見的新事物,這些事物的任何部份都從來沒有存在過,但至少至少,他們使用的顏料總得是真的吧。換言之,就算連像「眼睛」這樣普遍的(universal)東西都是假的,但我總得有一些依據才能夢見我的眼睛。這些依據,就是具體的事物身上最為普遍、最為簡單的那些性質,包括了:顏色、觸感等等乃至事物的擴延(extension),擴延的事物所具有的形狀,各種量(quantity)、尺寸以及事物的數目(number),事物所處的位置、事物持續的時間。這些應當是真實的,因為如果連這些都不存在了,那麼我根本就連做夢的材料都沒有了。
於是,我們一系列的思考達致了如下的想法:有一些最普遍、最簡單的東西。對這些東西的經驗,不受做夢與否的干擾而是可靠的。但是第一沉思並不就此嘎然而止。新的疑慮隨即出現,而那將是源於我們比較陌生的一種想法。這個疑慮是:笛卡兒同時還持有一種意見,即他是被一個全能的上帝創造出來的,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夠知道全能的上帝並沒有這麼做--儘管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土地、沒有天空、沒有形狀尺寸和位置,但上帝卻讓這些東西出現在笛卡兒面前?或者,另外一種可能性是:正如我們所有人都曾經在自以為最有把握的情況下犯錯,全能的上帝會不會正是如此造就笛卡兒的本性,使得他即使在最簡單的事情上,比方說數算四邊形總共有幾個邊的時候,也照樣錯個不停呢?在此同時,據說上帝不僅是全能的,而且還是全善的,照理來講不會這樣惡搞我們才是;然而果真如此,祂又為什麼容許我們有時候被騙,或犯錯呢?還是說因為上帝是全善的,所以我們其實從來不曾犯錯嗎?這樣想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
討論到這裡,我們可能會覺得,這一系列的疑難固然聽起來相當別出心裁,但至少乍看之下,由一個突然跳出來的上帝所引發的問題好像跟前面的討論不太相關,有些突兀而莫名其妙。笛卡兒也知道是如此,所以,他隨即投降說,那麼,我們不要管上帝好了,重來一次。重來一次是甚麼意思?那就是說,在任何一個特定的經驗裡,我們之所以到達當下的這個狀態,與任何造物主都無關,而是藉著命運、或機緣、或一連串連續的事件,諸如此類而導致的。這樣情況會不會好一點,換言之,使我們的感官經驗更加可靠一點?笛卡兒的回答是,當然不會!因為這些命運或機緣等等,作為我的經驗之起因,比起上帝來只會更加不完美而已。而一件事情的原因愈不完美,出槌或摃龜的機會也愈大。因此,如果我們當下狀態的起因果真是這些誰也說不準它們如何起作用的東西,那麼,最合理的結果就是,由此而引發的感官經驗必定更加地不可靠,更難以做為知識系統的基礎。至此,笛卡兒終於覺得無以為繼了,他乾脆認輸:對於這些論證我沒有任何答案,不得不承認在我先前持有的信念中,沒有任何一個信念是真正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而且這並不是一個輕率或欠考慮的結論,反而是建立在強而有力且完善構思的推論之上。因此,在未來,如果我還想要發現任何確定性,我必定要像我對待明顯的虛假一樣,小心翼翼地撤回我對先前那些信念的同意。
這,就是實際上在〈第一沉思〉裡,笛卡兒得到的結果。這個結果通常被簡化,被描述為「懷疑一切」。但在上述的說明之後,我們應該可以了解,「懷疑一切」並不能夠恰當地描述笛卡兒在〈第一沉思〉裡所做的事情。這可以從幾個地方看出來。首先,笛卡兒自己說得很清楚,實際上去懷疑「一切」,換言之,所有在沉思之前我們所具有的無數信念,既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真正需要被懷疑的,是我們視之為那些信念之基礎的「感官經驗」的可靠性。其次,在上述討論裡業已提及,在沉思的過程裡,有一件事情是絕對不能被懷疑的,那就是我們這些沉思者是具備理性思維認識能力的人;懷疑這一點將危及整個沉思事業的正當性與可能性,因此是不能接受的。再來,即使是「夢論證」,實際上也只質疑了一件事情:我們判定「正常感官知覺條件」的標準的能力,而我們會產生「好像一切都被懷疑了」這種恐怖的感覺,只不過是因為質疑這件事情的後果非常嚴重而已。最後,「夢論證」之後的討論相對而言可能是比較籠統而難以把握的。笛卡兒似乎是在說,有某些知識,比方說幾何學或算數的知識,取得這些知識的途徑並不會受到「正常條件」的制約。那麼,在這裡,受到懷疑的究竟是甚麼呢?換言之,整個關於上帝有沒有騙人的談論究竟是甚麼意思?
我相信,在這裡,要把這些質疑跟前述「夢論證」的質疑區別開,最好的方法之一,是把這些質疑看作是針對我們自己的「認識能力」而來的。也就是說,笛卡兒最後想要懷疑的,是如下的情況:有沒有可能,我們的天性本身具有一種缺陷,使得即使在客觀上一切認識的條件都很理想、因此不必加以考慮的情況下,我們得到的信念依舊是不可靠的?因此,也許我們能夠做出這樣的區分:到「夢論證」為止,笛卡兒的懷疑乃是針對認識的「客觀條件」而發。而這些客觀條件所要支持的,就是感官經驗的可靠性。如此,「夢論證」成功地揭示了這個客觀條件的問題。而在客觀條件之後,笛卡兒更進一步地引入了上帝的概念,藉此讓我們去懷疑認識的「主觀條件」;如此一來,整個先前信念所造就的知識系統的基礎於是在主、客觀的可能性上都變為成問題的(problematic),我們不得不徹徹底底地從頭思考起了。
說到這裡,我們也許依舊會覺得後一種對主觀條件的懷疑有些自找麻煩、無理取鬧。前面不是已經說過了我們必須預設自己是理性的主體嗎?這樣,為什麼還要懷疑這個主體的認識能力呢?的確,這樣想,這個懷疑顯得有些多餘。但問題是,如果我們都是理性的主體,因而具有理想的認識能力,那麼,誰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還會犯錯或上當呢?
這就是為什麼在理性主體的預設之下,對主觀條件的懷疑仍有容身之地。我們也許可以這麼說,在沉思的這個階段,即便接受自己是理性的,笛卡兒仍舊無法解釋犯錯的可能性--這兩件事看起來好像是不相容的(incompatible)。而試圖去調和這兩者之間的張力,實際上,就是要去證明:即使我們會犯錯,我們仍然是理性的、有認識能力的人。於是,我們可以明白,笛卡兒證明這件事情所採取的步驟,其實就是首先去追問:但我們真有我們所預設的那種理性認識能力嗎?正是這個理由,使得〈第一沉思〉結束於這一質疑成為必要的了。
但且慢,惡魔咧?我們不是都聽過「笛卡兒的惡魔論證」嗎?就算沒有聽過,我們這一門課不就叫做《遇見惡魔的笛卡兒》嗎?而懷疑都發展到這步田地、整個知識系統都垮掉了,惡魔還不來,那她到底是要怎樣?
在此稍微澄清一下,首先,課程的標題並不是我決定的。我原本的標題是《笛卡兒哲學導論》,但是其他人覺得聽起來太嚴肅了,吸引不了高中生,結果才變成現在這樣。我從來沒有承諾過這門課會遇到惡魔。
其次,不要對惡魔這麼執著啦。我們已經見到了許多瘋人、還有南瓜、還有飛馬跟上帝,我們甚至差一點就要跟裸睡的笛卡兒打了照面;這樣,應該已經夠花俏了。況且,惡魔其實是不存在的,繼續讀下去我們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第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