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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進入對《沉思錄》的討論以前,我想要先引介兩份簡短的文本。我相信,這兩份文本對於我們接下來要思考的問題是很有用的指引,不僅涉及那些問題本身,也涉及我們面對那些問題時所應有的準備與態度;在此同時,這兩份文本也是一個理想的過渡,能用來幫助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紛擾中抽身而出,為後繼而至的沉思鋪陳出一個具體的、可理解的脈絡。
第一份文本是附於《沉思錄》正文之前的一封信。這是笛卡兒寫給巴黎索邦大學神學院的信。從這封信裡,我們首先可以看出《沉思錄》原書名的意義。實際上,「沉思錄」是一般我們對笛卡兒這部著作的簡稱,比較完整的書名是《第一哲學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這也是在較為正式的場合人們對這部著作的稱呼。然而,這後一個名字仍然無法讓我們一眼看出這本書的主題究竟是甚麼;尤有甚者,即使這個名字依舊不是真正的全名。究竟而言,《沉思錄》真正的名字是《第一哲學沉思錄,在其中上帝的存在以及人類靈魂(human soul)與物體(body)之間的區別得到了證明與展示(demonstration)》。而這兩個主題:「上帝存在」和「靈魂與物體的區別」--後者其實也就意味著靈魂並不會隨著物體的瓦解而消失,換言之,靈魂不朽,正是笛卡兒在寫給神學院的信裡聲稱他在這部著作裡想要說明的事。
在信裡,笛卡兒認為,從哲學角度證明這兩件事情有其必要性。因為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朽即便對有信仰的人來說是自明的,但對於不信者來說並非如此理所當然。而有鑑於在此世邪惡往往看似比美德更有回報,人們將傾向於棄善從惡,如果他們缺乏對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朽的信念。就涉及上帝的部分,當然,信仰者聲稱,我們應當相信上帝存在,因為《聖經》是這麼告訴我們的;而在此同時,我們也同樣必須相信《聖經》,因為《聖經》是從上帝那兒來的。但這樣的論證是無法為不信者所接受的,因為這實際上是一個循環論證。更進一步,神學家們向來就堅持上帝的存在是能夠透過理性、而非僅只是信仰,來闡明的一件事;同時,《聖經》甚至教導我們,對上帝的認識其實是一切知識當中最簡明直接的。於是,笛卡兒認為,研究上帝究竟是如何地為我們所知,而且是較世間其他的事物更容易、更確定地為我們所知,便是一件值得從事的工作。至於靈魂,笛卡兒回想起第八次拉特蘭大公會議曾經明確地譴責靈魂隨肉體而毀滅的說法為異端,並囑咐基督教哲學家們從哲學上著手反駁那個說法。因此,他也同樣樂於接手這個工作。
更進一步,笛卡兒觀察到,人們之所以拒絕接受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朽,是因為他們覺得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真正證明這兩件事。但笛卡兒並不同意這一點;相反,他相信,如果我們正確地理解了前人提出的論證(argument),那麼那些論證都足以成為真正的證明。他甚至不覺得自己能夠再提出甚麼新的想法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寫一本書呢?笛卡兒的理由是,但是在哲學裡,一勞永逸地進行一次仔細的研究,將那些論證當中最精華的部分清楚而準確地展示出來,仍舊是有益的。並且那些知道笛卡兒的「方法」應用在其他學科上曾經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人,也敦促笛卡兒將這些方法應用在目前的主題上。其結果是,這就是笛卡兒對於他將在《沉思錄》裡所進行的工作的描述:我並不企圖在這兒收集所有那些能夠建立同樣結果的不同論證,因為除非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論證是充分可靠的,否則這樣做並不值得。我在這裡所做的,僅僅是取用那些最首先而重要的論證,並且發展它們,直到我敢於將它們作為非常確定而明顯的證明呈現出來。
儘管如此,笛卡兒叮嚀道:這些想法並不是適合於所有人掌握的。這有兩個主要理由。首先,就像在幾何學裡,儘管許多證明的內容與步驟都十分確定而明顯,但因為這些證明本身的篇幅過長,因此大部分人仍是無法完全掌握它們。笛卡兒自己的證明也是一樣,如果不能夠長時間集中注意力,摒除偏見,心無旁鶩地研究它們,要正確地理解這些證明乃是不可能的。其次,與幾何學比較之下我們會發現,在學習幾何學的時候,我們被教導說課本上的每個命題都是經過證明的,這造成缺乏經驗的學生往往會裝懂,從而接受那些實際上為假的東西。這是一種錯誤。與此相對的是另一種錯誤,也就是拒絕接受那些實際上為真的東西。後一種情況在哲學裡經常發生,因為人們相信在哲學裡一切都是可以爭論的,所以許多人都能夠藉著任意攻擊他人健全的主張來博取名聲。而這樣的態度同樣無助於我們掌握《沉思錄》裏頭的論證。
這封信裡比較重要的內容大致如此,接著讓我們來看看第二份文本。
這一份文本是笛卡兒寫給讀者的〈序言〉。在這裡,笛卡兒提到,在他的《對於正確引導理性及在科學中追求真理之方法的論述》(Discourse on the Method of Rightly Conducting One’s Reason and Seeking the Truth in the Sciences),也就是同樣大名鼎鼎的《方法論》Discourse on the Method這本書裡,他已經簡短地觸及了上帝與人類心靈的問題。差別在於,在《方法論》裡,笛卡兒的目的並不是完整地論述這些議題,而只是要提供一個應用他的方法來解決問題的樣本而已。《方法論》的簡略出於如下考量:首先,這些議題的重要性本來就使得我們必須再次重新處理它們;其次,笛卡兒認為:在一本被設計來供所有人閱讀的書(也就是那本《方法論》)裡,完整說明他對這些議題的解釋是沒有幫助的。這只會使得那些較為孱弱的心靈誤以為自己也有能力走上同一條路而已。
在正式開始闡釋上帝與靈魂的議題之前,笛卡兒接著在〈序言〉裡先回應了兩個《方法論》的讀者反應裡最值得一提的反對意見。第一個反對意見是,從人類心靈無法知覺到自身有別於一個思想物(a thinking thing)的事實,我們並不能推論出這個心靈的本質實際上的確僅在於它就是一個思想物。對於這個反駁,笛卡兒的回應是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意思是在思考的那個階段,除了他是一個思想物之外,他無法察覺到任何其他東西屬於他的本質。至於為什麼從他無法察覺到任何其他東西屬於他的本質,可以推論出實際上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屬於他的本質,接下來的《沉思錄》正文將會有所說明。
第二個反對意見是,從我擁有一個比我自己更完美的某物的觀念,我們並不能推論出這個觀念本身比我自己更完美,更不能推論出這個觀念所代表(represent)的東西真的存在。笛卡兒的回應是「觀念」這個詞在這裡有兩種意義。一方面,「觀念」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智性的操作(operation of the intellect),在這個意義上觀念無法比我更完美。另一方面,「觀念」可以被理解為被上述操作所代表的東西,這個東西,即使不被當作存在於智性之外,仍然有可能比我自己更完美。至於為什麼從我有一個比自己更完美的某物的觀念,可以推論出這個某物真的存在,同樣,《沉思錄》的正文將會完整地解釋。
最後,再一次,笛卡兒叮嚀我們:我們就要踏上研究第一哲學之基礎的旅程了。他強調,這不是一條任何人都可以走的路;相反,唯有那些能夠並願意跟著他認真沉思、並且將心靈從感官(sense)與成見中撤回的人,才有資格來研讀這本《沉思錄》。那些無視他的論證的正確順序以及各論證之間的關連,僅僅是對個別的句子雞蛋裡挑骨頭,正如一般所流行的那樣做的人,將不會從這本書裡受惠。更嚴厲的是,即使是其餘的讀者,他也不保證一次就能解決所有的疑難,因為他並不能夠預知他人將遭遇到的困難。因此,笛卡兒說,他將首先編排出那足以抵達確定而明顯(evident)之真正知識的思想,接著,他將針對那些閱讀了這本《沉思錄》的手稿的傑出人士與學者所提出的反對加以回應。笛卡兒相信,這樣一來,《沉思錄》所企圖完成的工作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序言〉的結尾,笛卡兒於是誠懇地呼籲:所以我要求我的讀者們暫緩對《沉思錄》作出任何判斷,直到他們的善意使他們讀過了所有這些反對,以及我對這些反對的回應以後。

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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