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證「有談話能力」的簡短對話－我的奮鬥

從前從前，在彩虹還有超過七種顏色的時代；當人們還相信萬物的本源是水、而世界是一團烈火的時候；當每個男孩都擁有一只竹蜻蜓、每個女孩都擁有她自己的浴缸的時候；在哲學系館還座落於河邊的時候，某間大學的哲學系裡有兩隻吉祥物。這兩隻吉祥物一隻頭髮太長，另外一隻頭髮太短。長頭髮的那一隻，跟一個叫做高大美的哲學家穩定交往中；而短頭髮的那一隻，個性比較不成熟，也比較貪戀花花世界，只願意半心半意地喜歡著一個叫做德希達的法國人。有一天，這兩隻吉祥物在系館的樓梯口狹路相逢。大部分時候，在這個奇怪的系館裡，在樓梯口狹路相逢的傢伙都免不了要來一場墨西哥對峙。但是，因為這兩隻吉祥物都同樣具有「吉祥」這個屬性，所以他們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間自然不會跟對方說：「你不是我的朋友」，也用不著墨西哥對峙啦！
他們那天心情都很好，於是決定來一場有趣的談話，以洗雪高大美跟德希達當年功敗垂成的恥辱。

吉祥物A：你在看甚麼？
吉祥物B：我在看John D. Caputo的"Gadamer’s Closet Essentialism: A Derridean Critique"。
A：甚麼是高大美的衣櫥？
B：不是衣櫥，是說高大美本質上是個衣櫃本質主義者，他其實相信衣櫃也是有本質的。
A：那這篇文章是要批判德希達嗎？
B：是德希達的批判。就像純粹理性的批判是康德的批判一樣。請你不要再裝死了，裝爛英文組裝得再不像也要有一個限度。
A：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B：我要逼高大美出櫃。
A：他是個好人耶，為什麼要這樣逼他？他究竟做錯了甚麼？
B：我就是看不爽他每次都要裝好人。
A：他怎樣裝好人？
B：他明明就是一個基礎論者，可是他假裝他可以同時容納來自歷史與有限性的要求，而且不必跟甚麼超驗的東西掛勾。
A：高大美要滿足歷史與有限性的要求我懂，而且我們哲學詮釋學本來就不用跟超驗的東西掛勾。當年海大大就說過了，我們搞的是hermeneutics of facticity，實際性的詮釋學。
B：那甚麼是實際性的詮釋學？
A：就是說此在不斷地比他事實上所是的“更多”。但它從不比它實際上所是的更多，因為此在的實際性本質上包含有能在。然而此在作為可能之在也從不更少，這是說：此在在生存論上就是它在其能在中尚不是的東西。
B：你不覺得一直看著在這個字看到後來在就不在了嗎？不過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是說人類系正妹的腿再怎麼美，也不會長出第三條腿，比原本的兩條腿更多，但是呢，假如連咱們哲學系的長腿正妹都轉到人類系去了，那麼美腿的數量就會比事實上的兩條腿更多，成為四條腿了。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系總是有可能出現更多的美腿，但是那多出來的第三條腿乃是某種超驗的東西，海大大並不想要去詮釋它。
A：你說對了。
B：我也覺得那條腿，即使從解構的角度來看，依舊怪怪的。那麼我想這是哲學詮釋學與解構之間第一個偉大的共識。
A：我不認為要跟你這種獨我論者達成共識只需要透過美腿而已。你還沒有告訴我，甚麼叫做基礎論。
B：基礎論的意思就是說，你可以把一切知識與行動的基礎都說清楚、講明白。
A：高大美哪有這樣說！
B：有。他都躲在衣櫃裡偷偷說，所以你沒聽到而已。他的立場是基礎論的一個版本，叫做傳統主義。傳統主義相信，基礎是存在沒錯，但是當它基礎到一個地步的時候，你就講不清楚了。比方說，為什麼結婚的時候男方要穿西裝、女方要穿白紗呢？為什麼不讓男方穿白紗呢？萬一他恰好是個白紗控怎麼辦？為什麼去吃喜酒要包紅包？為什麼不是綠包或藍包，或肉包？這都是沒有道理的。所以，高大美聲稱，我們的基礎所在之處，比我們能夠說出來的深刻得多。
A：我想我能夠明白高大美的心情，他活了這麼久，又不常結婚，大部分時候應該都在負責包紅包而不是收紅包吧。況且，一旦我們真的要試著去把這些事情講出一個道理來，那麼代價應該是很慘烈的。
B：是地，這個代價叫做尼采。尼采的想法是，不斷去挖掘這些基礎，我們最終將被迫承認、快要發瘋、開心慶祝：所有的價值都是權力意志的問題，只是價值之間的競爭而已。存有本身會變成唯一的價值，而這就是虛無主義。
A：好虛無喔。那我還寧可躲回高大美的衣櫃裡，那裡就算沒有白紗，至少也有一些衣服。
B：其實，高大美也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用本質來對抗虛無這個方法柏拉圖早就用過了。後來黑狗也有用。乍看之下，黑狗說本質就是發生、變成與應用，比起甚麼理型來，好像很不本質的樣子，其實，他是要表達本質就是歷史過程的結果。這一點都不反本質。
A：這就跟我戒菸的原理是一樣的。具體而言，戒菸成功，必定是抽菸這個行動的結果，因此，為了能夠戒菸成功，我必須三不五時地跟我的吉祥物好朋友一起抽一根菸，聊聊哲學，否則的話我永遠沒有機會戒菸了。
B：你說得非常好，看來已經黑格爾中毒相當地深了。
A：就像某些人能夠從觀賞星海爭霸的高手對決裡發現問與答的詮釋學結構一樣，我當然也能透過抽菸與戒菸的實踐展現出辯證法的精髓。然而，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高大美與黑狗的不同之處了嗎？高大美並不相信諸如黑狗的絕對精神這樣的東西，也不認為歷史最終會取得一個唯一確定的形式。相對地，取代了精神，高大美相信的是多數的、歷史化的、沒有層級之分的多樣性以及身處於具體情境之中的主體。他也並不相信進步；他想的是各種不同的而非更好的展開傳統的方式。
B：那麼我們可不可以說，因此，高大美給我們的是一個非常開明、非目的論的、非層級化的，但基本上仍舊是保守的、傳統主義的、本質主義的觀念，當他依然堅持傳統的核心地位的時候？只是，這個傳統必須被一再地重寫、重做，好像一筆我們繼承下來而且永遠無法敗光的家產。
A：要是有這麼多家產我們就不必去賣鹽酥雞了。
B：對，我們只要負責吃鹽酥雞就好。
A：我們也不必去教高中生哲學。
B：去教高中生本來就不是為了錢。
A：是為了高中女生。
B：只可惜高中也有男生。
A：真想把男校都解構掉。我對男校的感情大概就跟海德格對形上學的依戀是一樣的吧。
（至此，兩隻吉祥物為了這個美好的世界上竟會有男校這樣的存有物默默沉思了一陣。）
B：海大大真的這麼討厭形上學喔？
A：高大美是這麼說的。他堅持，他的哲學詮釋學追隨著海大大要去克服邏各斯中心的形上學。而且你能懷疑嗎？他的確有認真看待海大大對先驗意識的劃定，並且努力跟隨海大大對主體性的批判。
B：哪有，我看他的追隨只是口惠而已吧。說到底，德希達與高大美的衝突其實根本就是一個精神分裂的海大大，也就是右翼海德格與左翼海德格之爭。高大美利用的是那個比較保守、熱愛存有之真理的海大大，可是我們，就是我跟德希達還有Caputo，支持的是那個沒把真理放在眼裡、再也不想把alethiea翻譯成Wahrheit的海德格。
A：海大大暴走了。
B：沒錯。晚期的海大大放棄了Wahrheit這個字、放棄了作為保留的真理概念，轉而思考全然的發生或者說a-lethiea的事件。根據這個想法，只有各式各樣的存有事件不間斷地連續開展，別無其他。推向極端的話，我們可以說海大大的關心焦點已經不再是存有的意義或真理了，而是這些意義或真理的給出及授予。
A：就像我們也不再關心論文的完成，而是關心為了寫論文就必須喝到的啤酒一樣。
B：沒錯。論文只是個在場罷了，以有助於論文的名義而喝啤酒、吃海鮮、開讀書會才是更重要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的指導教授或系主任是高大美我們就完蛋了。因為他對在場的贈與更有興趣。他喜歡的是傳統的多樣豐富性以及那些被貯存下來要交付給我們的好物。他在意的是傳統如何交付這些好物，如何攢積起那些財富；傳統如何能夠是一個活生生的、自我更新的傳統。這些都是以在場為前提的，儘管並不以我們能夠寫完論文為前提。
而相對地，對德希達來說，存有、意義和真理全都是延異的效果而已，是高大美自己講的效果歷史的一部分、是作為效果的歷史。是，如果你容許我這麼說，是間隙的產物，是一個永遠必須透過事後的追溯才能夠、也必須一再重新釐定其原點的運動的結果，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一個渺小切片，是慾望，沉澱為無解於諸行無常的我們所執著的幻夢。解構者嚮往的是解放，而所有的解放，我想說，無一例外地，只能是從傳統中解放。看不見這一點，我們不要說解構了，連談論啟蒙的資格都沒有。
A：大大，不要這樣，你要是哭出來人家會以為我們在談分手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系多八卦。那你跟我說，你到底為什麼這麼討厭傳統？
B：也說不上討厭啦，應該是懷疑吧。解構老是懷疑，傳統之所以能夠維持自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成功地抹去了那些質疑者的聲音。傳統的統一性基本上依賴於教育系統不斷地編織同一個線索，而沒有人在另一邊說出另一面的故事。那些粗俗的、沒教養的、帶壞小孩嚇壞大人的限制級內容。而懷疑的另一面是好奇，於是，同樣地，解構想要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會被異端給嚇到，或傳統想要排除的東西究竟是甚麼。解構因而總是著眼於那些邊緣的、被逐出教門的傢伙，而非經典；著眼於那些被禁止的言說，而非銘刻在石頭上的真理；被壓制的書寫，而非供奉在聖壇上的教科書。
A：我也要衛生紙。
B：可是，聽到這裡，你不覺得我很矛盾嗎？
A：怎麼會，你在系上這麼黑，又沒有談話能力，簡直可以說就是被排擠的理型，完全符合解構者的品味，有甚麼矛盾呢。莫非你是想自誇自己實踐得太成功，以至於讓解構變成一種在場了嗎？這樣講也未免太無恥了吧。
B：我不是這個意思。解構的理念要是被講得太清楚、說得太明白會不會變成另一種形上學？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德希達不想跟高大美對話？這些問題我們改天再聊。我現在只想說一件事。
A：請說。
B：如果我支持解構，我有甚麼立場要求你跟我一起當文青，讀莎士比亞、看奇士勞斯基、聽布拉姆斯？
A：當然有啊，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
B：你這個高中女生酒子，去找你的家魚子啦。
A：那不然要怎樣嘛。
B：幹，我就是要烙這句狠話啦，你少在那邊亂。解構者在這個時代裡仍然能夠擁護經典的最好理由就是：經典本身已經成為異端了。謝謝大家。
A：我偏不信，我們明明就是主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