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你的名字是廣島」
「而妳,妳的名字是納維爾」

電影結束。傳說中的《廣島之戀》,就這樣收尾在這一前一後的命名行動裡。然而,以「命名」作為敘事的終點難道不是某種反常的作法?起碼,以傳統的觀點來看是如此。《聖經》舊約裡〈創世紀〉的典故想必大家並不陌生。在那一切敘事中最宏大的其中之一的起點,耶和華首先創造出了世界,而創造的方法不是別的,正是命名(「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再其次,待到伊甸園造好,最初的人漫步其中,耶和華同樣安排了所有的飛禽走獸,一一來到亞當跟前,為的,也同樣是讓亞當替牠們命名。
所以命名應當發生在故事的最初,而非最後,因為沒有名字,事與物只會是混沌不分的一片,而故事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我們並不是最初的人類。在我們生活的世界裡,事物早已有了名字,並且各安其位。重新命名既是不必要的,復幾乎是難以想像的,除非…
除非發生了一些什麼,毀去了原本的秩序,奪走了事物的名字。除非災難曾經降臨,末日早已來過,劫後餘生的我們,遂責無旁貸地必須重新演練一次那所有功課之中最為艱辛者:命名。
而這樣的揣測並不算太離譜,因為,《廣島之戀》,這樣的片名,除了試圖為我們再一次命名廣島、命名愛情,還能談論些什麼?而愛情姑且不論,提到廣島,我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夠不想起上一世紀那場規模史無前例的戰爭最後,伴隨著動用毀滅性武器而來的驚人創傷和恐怖。因此,重新命名並不奇怪,因為秩序的確曾經瓦解,家園曾經崩壞,所有我們習以為常的範疇都一度不再適用——這便是《廣島之戀》的基本敘事情境:在巨大劫毀的凝視之下,當現實與虛構變得難以區別,而記憶與當下反覆交錯、互相滲透…
但廣島何須重新命名?「廣島」不正是它的名字?再說一次,廣島,死亡之威脅的代名詞、末日的象徵。但又究竟是什麼在威脅著我們,我們面對的是怎樣的末日的可能?這一次,可不能再說句「像廣島那樣」來敷衍了事,因為如此事關重大的議題裡,沒有循環定義的空間。那麼,你會說,像《廣島之戀》的女主角那樣,「短短9秒鐘裡,死了20萬人,8萬人受傷」;你會說,「我知道,當時和平廣場的溫度高達一萬度」。你甚至可能去到那裡,在現場,2011年的廣島,並宣稱:「在和平廣場,我感到很熱,就像有一萬顆太陽在燃燒,我知道。你怎能感受不到呢?」但男主角的聲音不時介入打斷,在女主角報導著她的廣島見聞和相關數據,在穿插剪接的災難畫面和當地景觀、建築的影像之間,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這名異國女子,和我們:「在廣島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在廣島,你什麼都看不見」。
這是《廣島之戀》的世故。透過劇情設定和剪接與旁白的巧妙安排(女主角是一名來廣島拍片的女演員,而她演的電影,據說是「關於和平」的),我們身為觀眾,將愈來愈難以確定,眼前所見的畫面究竟是災難的第一手影像記錄、事後重建的擬真場面,或甚至就只是《廣島之戀》戲中戲裡頭的電影場景。因此,可以說,在電影的一開頭,雷奈便狠狠地甩了我們一記耳光。他彷彿在說:「省省吧,收起你的資料,和由這些資料所引發的廉價同情與人道關懷」。說到底,關於廣島的一切,你所能見到的無非都是虛構。
我說這是世故,但尚不算是犬儒,因為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懷疑是有道理的。理由很簡單,我們沒有辦法去想像,遑論理解,何謂「9秒鐘內20萬人死亡」。我們聽得懂或讀得懂這個句子的「意義」,但我們對這個「意義」沒有真正的感受——我們不可能有,尤其在一個掉了一支i-phone人們便如喪考妣的時代。
於是女主角別無選擇,只能虛構。而在她虛構出來的災難現場,在這超現實的廣島,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他們交談,他們做愛。他們的肉體緊緊扭曲交纏,如高溫下烤焦、變形熔化的金屬。他們相愛,如策蘭說的,像回憶和罌粟。男人問她:「妳來廣島做什麼?」「拍電影。」「來廣島前妳在哪兒?」「巴黎。」「沒去巴黎前呢?」「沒去巴黎前,我在納維爾。」
男人在睡夢中抽動的手拉開了回憶的序幕。那仍舊不是現實,卻又有別於虛構。那是女人自己的故事,一段關於死亡與瘋狂的記憶。往事不堪回首,女人也許並不想要再記得,也許她的確已經遺忘,但她說:「與你一樣,我也有難以忘懷的事。我知道什麼是該忘卻的(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做為觀眾,並不清楚男主角究竟有些什麼「難以忘懷」的事。我們知道他是日本人,二次大戰時當過軍人,住在廣島。然而似乎在女主角眼裡,上述的條件已經理所當然地使得這男人的過去成為「難以忘懷」的,成為,更重要地,女主角可以「認同」的。是否正是為了這認同的可能性,女主角最終來到了廣島?)。」女人接著說,和你一樣(又是「和你一樣」),我也曾經奮力掙扎過。」最後,「與你一樣,我也渴望有個無可告慰的回憶、一個充滿陰影與石頭的回憶。」
所以,在我們尚不知道任何關於女人的故事的具體內容之前,已經被吊足了胃口。但我想,這些鋪陳的目的並不止於吊人胃口而已。實際上,即使我們尚未更進一步深入女主角的內心世界,也足以看出在這裡究竟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並為之深深動容:那是由虛構而生的認同,或者,如果你想要反過來說,期待認同而造就的虛構。而在這相輔相成關係的核心之處,是一份渴望、一種言說的慾望:談論自己,向他人,表明身份,揭露。這言說的慾望是如此強烈,適足以將我們從死亡與遺忘的深淵裡拯救出來,讓我們有能力去面對那難以面對的一切而不再逃避。而這整個虛構、認同與言說的機制有個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愛情。
而愛情,如我們所知,是一座迷宮。在愛情裡,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不辨東西、不識時候;我們等待,並且對戀人發出呼求:「請佔有我,你為何不呢?你為何不在這叫人分不清方向、分不清的時候佔有我呢?」像那個女人,穿行於記憶的廢墟和虛構的現實間,如此渴望,如此迷惘——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廣島之戀,一段不可能的愛情,遂得以展開,一個不可能的故事終於真正開始被訴說。

納維爾,故事真正的起點,悲傷的核心。在那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納維爾,我的青春與瘋狂」,女人說。
「瘋狂就像智慧一樣,解釋不清楚的」,女人說。
「我瘋狂的地方在於,我恨得像瘋了一樣,我就只關心憎恨」,「我想你應該明白。」
鏡頭裡,一個法國鄉下小姑娘騎著單車,騎過山林和原野。一個德國士兵望著她。接著,一次又一次地,小姑娘拋下單車,奔向他,在廢墟、在花園、在穀倉。他們擁吻。
「那年我18歲,他23歲。」
男人和女人來到一間酒吧裡,河邊的酒吧。
「如果我們在納維爾的地窖裡親熱,妳會很冷吧?」,男人問,「妳在地窖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是的,你死了。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地窖,他們把我關在那裡。為了讓自己好過點,我用雙手在岩石上使勁地抓。也為了不忘記你。」
「那是一樁醜聞,我父親寧可我死掉,眼不見為淨。」
「開始時我並不吵鬧,只是輕聲呼喚你,即使你已經死了。」
「突然有一天,我尖叫起來,不斷尖叫。為了懲罰我,他們把我關進了地窖。」
「我只叫著你的德國名字。」
「我為了愛你而瘋狂。」
「本來約好中午在羅亞爾河邊見面的。我想好要跟他一塊兒走的。中午,當我趕到河邊,他還沒完全死去。有人從花園裡開槍打中了他。」
「後來,一個節日的晚上,他們放我出來。母親告訴我,我必須連夜趕到巴黎去。她給了我些錢,當晚我就騎著自行車去巴黎了。」

一個女人走在夜色裡,走在廣島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們看著她,好像多少明白了一些這一切的來由:她刻骨銘心的愛情,成就於一場戰爭,也隨著同一場戰爭的終止而劃下句點。同時,在那場戰爭裡,還有著她的絕望、瘋狂和憤怒。於是她來到廣島,這個充滿了最多戰爭回憶、同樣令人絕望而瘋狂的地方。廣島與納維爾,這兩座城市之於她,彷彿彼此的鏡像:同樣有一條河,同樣的災難與痛苦,同樣愛上了一名異國的男子。更重要的是,對她而言,這兩座城市都不是真的,都不屬於現實。她沒有現實,因為現實是那麼教人難以承受。而她所能做的,不外是在多年以後依舊遊走於虛構的廣島與記憶中的納維爾,直到這兩座城市融合為一,賦予她的傷痛一種意義、一個名字。
所以我們無須太過詫異,當《廣島之戀》後段,女主角隻身走在街上,旁若無人,廣島霓虹繽紛的街頭畫面卻反覆穿插著納維爾的鄉下小城風光。到了這個時候,女主角已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漫遊者」,沈浸在她的主觀性當中,自我放逐於所有既成的現實之外,試圖憑藉一己之力,來重建一個業已分崩離析的世界。她因此回到了原點,那愛情的最初,與最後。她告訴自己:「我遇見了你。我記得你。這個城市本來就是專為愛情而造的。你本來就是為我而來到這個世上的。我渴望極了,渴望不忠誠,渴望通姦,渴望欺騙,還渴望死亡。我這樣很久了。我毫不懷疑,有一天你會遇見我的。我以無限的耐心,平靜地等待著你。按你的意願佔有我吧!這樣,就沒有人在你之後,會明白這許多慾望的來由。親愛的,我們就待在一起吧。」
她的愛情業已完成。正因為此時此刻,分坐在咖啡廳裡不同的位子,他們,那名女子和那個男人,再度變成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然後,溫柔地,艱難而緩慢地,他們命名了對方。
「廣島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對。那是我的名字。」
「妳的名字是,納維爾。」
這就是廣島之戀。我們會記得、遺忘,然後再度想起,因為愛與劫毀原是互為表裡,並終將互相救贖。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胸部星球人 的頭像
    胸部星球人

    我的奮鬥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