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寫日記了。
昨天,你跟一群朋友(啊一個不小心你原本打成了「盟友」,親愛的佛洛依德,無意識總是不斷帶給我們新的啟發不是嗎?)在外頭喝酒。血統純正的法式餐廳,位在天母一條斜坡巷子裡;原木鑲版的裝潢、專門用來藏酒的房間、暈黃得恰到好處的燈光,不會過暗,當然更不可能太亮。你們開了兩瓶紅酒,後來承蒙老闆熱情招待了第三瓶,喝得盡興極了,聊天。
其實最近你菸抽得沒那麼兇了,不知道是因為健康,還是快樂。因此整個晚上儘管杯觥交錯之間,氣氛極其融洽,你仍舊頻頻起身往外走,卻並不是為了菸癮。你似乎只是想要走出餐廳,站在那傾斜向下的巷口,讓視野沿著坡度逐漸沉落、展開,復上昇,像一個長鏡頭,飽含著期待也玩味著自身的空白,彷彿總有些什麼即將,或不會,發生。不知不覺間,這似乎已經成為你的習慣,每每,在某個固定的時空場域裡,你並不真的離開,完完全全地背轉過身去;你只是稍稍挪移,改變一下自己的位置,移到那交界之處,介於上或下、內與外之間,為了能夠張望,以及張望之後的回眸。
比起和他們在一起你總是更希望能夠看著他們。
不,但你該回去了。如果倫理始終是關於共同生活,那麼談論旁觀者的倫理或許注定了只能是一個矛盾。
原本你並沒有打算去唐山的。讀完《長崎》,接著還有《毛二世》,你十分有信心,大概最近出版的中文書(含翻譯)裡最好看的都已經被你買回家了。逛了一圈,如你所預期,沒有什麼意外的驚喜,直到你聽見他的哭聲。
你環視周遭,沒有異狀。書架前的客人照舊低聲交談,旁邊的平台有個女生坐著翻書,店員分別或坐或站,手邊的滑鼠輕輕地噠、噠、噠。如此靜謐的氛圍下,那哭泣聲分外響亮,帶著旋律與節奏——那是一首歌,現在你知道,那首歌叫做Down by the Water。
而那個樂團叫做the Drums,店員說著,比出一個打鼓的動作。唐山很棒,不只是因為店員的口頭禪不是「不知道耶」,而是因為隔壁幾步之遙就有一間大眾唱片。大眾唱片也很棒,因為聽見一首天外飛來的、喜歡的歌就衝去唱片行裡一找就找到,這樣在下載氾濫的年代裡近乎失傳的快樂,在那裡仍然經常發生。所以你找到了那張唱片,在收銀台前排隊時都還忍不住繼續打著鼓,一路打回系館的電腦室,按下play。
If you fall asleep down by the water,
Baby I’ll carry you all the way home…
是死亡嗎?那個人,歌聲傾訴的對象,怎麼就在水邊睡去了?老實講你一點都不在乎,你並不在乎歌詞,因為再聽一次之後,你完全確定,打動了你的東西,是歌聲、是音樂本身。那是一種被稱為「搖滾樂」的音樂,盤據著你告訴英文家教你都聽邦喬飛然後被”友善地”建議可以去聽Nirvana、你在Tower發現Oasis的Wonderwall之後的青春。你說「之後」,因為你不確定那究竟持續了多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會想要半開玩笑似地告訴周遭的人:我現在都不聽搖滾了。但你現在願意承認那都是騙人的,一首Down by the Water就足以把你打回原形,只因為那是一首那麼、那麼寂寞的歌。
而你繼續聽著,取消了原本跟朋友一起去運動的約,坐在電腦前,試著寫下這一切。
所以是這樣嗎?就是這樣而已,孤寂?或青春?讓你總是好奇向外張望,或者拒絕遵循既定的行程?這就是那個東西的名字,那個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你變成了自身生命的旁觀者和脫隊者?而搖滾樂呢?為什麼在無數關鍵的時刻,總是有一首歌,如此純粹而徹底地決定了你的生命情調,There She Goes, Alien, When Will You Come Home, Cannonball, In Bloom, Disorder, Light My Fire, Sometimes, Europe Is Our Playground, Pillar of Davidson, Beetlebum?但你已經三十多歲了,你已經可以坐在法式餐廳裡,面對著套裝整齊的上班女郎談笑風生,聊著你所知甚微的夜店文化和你從來不用的facebook;你已經開始上健身房,並且不再堅持要跟你作朋友必須先讀過三大批判。你知道Radiohead後來變得跟週傑輪一樣紅,也知道R. E. M.前陣子解散了。而且誰是the Drums啊?你看著照片,沒有意外的話那四個傢伙的年紀絕對比你還要小得多了。
所以你活著的感覺,至少有一部份,始終揮之不去地,像餘生。如你後來所明白的,死亡其實有太多太多種形式,於是那些搖滾巨星們,貓王、夢露、Cobain等等,是否英年早逝根本就不是重點。你並沒有去嗑藥,不懂樂器、沒有練過團,當然也不會寫歌。你只是曾經聽著那些音樂,像沙漠裡的漢娜一樣,執意想望、凝視著自己永遠不會擁有的一生。因此你沒有死,你活下來了。唯一遺憾的是:再沒有什麼人、什麼事物能夠告訴你:活下來,然後呢?我們是否照樣吃飯、做愛、買和賣、睡覺,或者像里爾克說的: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
直到張望與回眸交織、融合成同一種神色,像林布蘭晚年的自畫像那樣,看著,就只是靜靜地看著?
落葉紛飛,你發覺,啊,已經是深秋了。
- Nov 24 Thu 2011 22:59
Diary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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