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後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比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了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找不到一點意義。
毫無疑問,這是一段充滿了憤懣不平的抱怨之詞,雖然我們可能會懷疑用這種大發牢騷的方式來表達喪妻之痛是否恰當。問題是,這裡的牢騷可不是一般的牢騷,馬克白在此的抱怨既無關乎天道不公,也並非自怨自艾之類常見的主題,而是從一個最根本的角度對生命本身發出全盤的質疑,進而否定了人生的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整段獨白裡透過語言的節奏而得到更加強化的,其實還有一個隱而不彰的主題:當生命失去意義,我們的生命當中的時間於是——一反現代人那種永遠不夠用的常識——顯得多餘而令人極度焦躁不耐。從獨白的一開始,我們就可以明顯感到這股不耐煩的情緒,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這樣的語氣,讓我們覺得說話的人似乎對那些過程一點都不感興趣,只是急著想要知道這一切的結果——時間不過是中介、是手段,當馬克白表達出他對於「找不到意義」的憤怒,他其實是在暗示我們,當時間經過之後,「意義」應該要隨之浮現才對。換言之,在馬克白對時間的感受裡,一個未明言的預設是:相對於這個高懸於時間盡頭的「意義」,換言之,一個目的,時間乃是單向朝著它前進的。而一切不耐煩的根源,不外就是我們想要加速這個通往目的的進程。
有別於急著把戲演完的馬克白,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提供了我們另一種全然相異的觀點。他的靈感來自尼采,小說一開頭,他便直接點出:「永劫回歸是個神秘的概念,因為這概念,尼采讓不少哲學家感到困惑:試想有一天,一切事物都將以我們已然經歷的樣貌重複搬演,甚至這重複本身也將無限重複下去!」這是什麼樣的情況?其實,我們只要把以上的句子多讀個幾次,就不難體會到它的精神——正如其中不斷重複出現「重複」這兩個字,永劫回歸這個觀念的迷人處,就在於這個重複。因為事物的重複,我們藉以辨識時間的任何可能的對象都會重新出現,如此一來,對時間的感受也必然發生同樣的效應:在永劫回歸裡,我們於是會具有某種週而復始、循環往復的時間感。在此,時間同樣會運動,關鍵的差別在於,時間的運動不再僅限於前進了,它會轉彎,甚至,會回頭。因此,所有發生過的事不僅還會再發生,更難以想像的是,還都已經發生過了。沒耐心的馬克白到此大概會整個發瘋吧,因為照這樣看起來,他的戲應該永遠也演不完了。
於是,我們有了兩種時間,或者說,兩種對時間的意識。在第一種情況,時間被感知為一條直線,具有單一的方向與目的;第二種情況,時間則像是一個圓周,不斷迴旋繞行。我們必須承認的是,假如純就抽象的哲學思辨而言,在這兩者之間目前的確還無法確認究竟何者正確,或者孰優孰劣。這就好像去問所有人比較喜歡棒棒糖還是甜甜圈一樣難有定論。然而,將我們的討論放回現實,問題搞不好更加有趣,因為,事實上,歷史已經替我們作出了選擇。
這個故事說來話就長了。
首先,我們知道,「永劫回歸」觀念的提出者尼采,還有一個更為驚世駭俗,或者可以說是惡名昭彰的想法:「上帝已死」。從這個簡單的宣稱就可以看出,尼采對於基督教文明典範是如何地深惡痛絕而必欲除之而後快了。然而,剷除這個典範之後,新的文明又將建立在何種基礎上呢?身為古典學者,他的答案是回歸古希臘文化,而我們應該有理由相信,就在此處,他得到了關於其永劫回歸說法的靈感。
因為那事實上不折不扣,正是古希臘人看待他們世界的方式。當我們帶著現代讀者的眼光,回頭翻閱被視為西方史學開山之作的兩大經典之一:《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時候,首先會引起我們驚異的,或者並不是其中所寫下的任何內容,相反地,卻是其中「沒有」寫下的東西。在這本書的第七章,修昔底德斯記錄了一場正遂行其帝國主義擴張的雅典,與其對手斯巴達的移民——彌羅斯人的辯論。詭異的是,作為一本史書,它是這樣開頭以標定這場辯論的發生時間的:「下一個夏天,」。當然,我們很可能根據常識判斷這個時間的標誌涉及前文的脈絡所以沒有深究的必要。隨後,辯論持續進行,並如我們所猜想地破了局,雅典人將大部分軍隊調回本國,只留下一些軍隊繼續圍城。修昔底德斯的敘事也跟著前進,進入下一個事件,而根據他的說法,那件事發生於:「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以下則是對一些零星的戰役及其結果的敘述。緊接著,因為雅典與彌羅斯雙方的動作變得更加頻繁,修昔底德斯於是也必須不斷在敘述過程中補充對時序的說明,第一次,他的說法是:「接著在冬季裡,」,第二次則更加敷衍,又是「大約在這個時期」。至此,很明顯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裡頭似乎存在著一個對現代的歷史讀者來說不可饒恕的失誤,那就是缺乏任何準確的時間座標。而我們不得不修正先前的想法,即,在本章開頭所見的那種模糊籠統的時間定位大概不是什麼意外事故,也並非基於前文背景的適當省略,那實在很可能就是修昔底德斯歷史寫作的一個特點,儘管透過這樣的手法,他的確成功地為所述的事件賦予了某種緊湊的連續性。但是,如此推測其實冒著一個很大的風險。我們有理由懷疑,修昔底德斯自己究竟對這個問題自覺到何種程度,敘事的緊湊固然很有可能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但在對當代事件進行準確的記錄之餘,難道他真的認為時間的標定無足輕重嗎?
在此我們終究不可能推測出修昔底德斯真正的動機,因此,有人可能會為他辯護道:無論如何,修昔底德斯畢竟還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記錄下了各種事件的時刻,只是以我們的眼光來看,那些記錄不夠精確罷了。問題是,回顧整個人類史學發展的歷史,我們時代對於「精確」的要求,其實背後也還隱含著一大串未明言的文化思想心理條件,那是我們時代的產物。換言之,所謂精確與否,從來也不只是一個程度上的、量的不同,而更應該是某種質的差異。修昔底德斯大概不會僅僅是某個忘了寫上年月日的現代人,理由很簡單,他不是現代人。
那麼,這一連串的春去秋來或大約在冬季究竟所為何來?在這場辯論裡,當彌羅斯人聲稱他們受到神祇的保佑,雅典這方也就此提出他們的反論,而以下這段話無意間對我們的討論大有幫助:「我們對於神祇的意念和對人們的認識都使我們相信自然界的普遍和必要的規律,就是在可能範圍以內擴張統治的勢力,」這裡,話題還是繞著擴張統治勢力打轉,只是又多了一個藉口而已,不過,這個藉口聽起來好像已經有點不太一樣,它叫做「普遍和必要的規律」。接著,「這不是我們製造出來的規律;這個規律製造出來之後,我們也不是最早使用這個規律的人。」那麼,之前就「已經有人這樣做過」囉?最後,這個立場更加明確,「我們發現這個規律老早就存在,我們將讓它在後代永遠存在。」很顯然,雅典人在這裡訴說的,是某種「反覆出現」的玩意,而且,那不是別的,正是具有統攝意義的「普遍和必要的規律」。如此,我們可以說雅典人的確相信有某種自然的規律是會重複出現的,而他們自己則根據此一規律來行動。我們感覺到,這些人似乎的確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其中,各類週而復始的現象使得他們可以歸納出原則,而對這些原則的尊敬甚至超越了一種感受或常識,而被視為應該加以維護的信念。也是因為自信掌握了這個原則,他們才有可能大膽地預測未來,而敢信誓旦旦地宣稱:「我們知道,無論是你們,或者別人,只要有了我們現有的力量,也會一模一樣地行事。」於是,當我們回過頭思及當代,「預測未來」這件事早已淪為過街老鼠的地位,想像一下這兩種態度間巨大的文化距離,我們也許就更願意相信:尼采大概是對的,就我們手上的這個例子來看,因為要釐清古希臘人對時間的感受,很難有比「永劫回歸」更貼切的說法了。
然而基督教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要說明這一點,有必要先討論一下這個宗教的某些重要特質:假如我們願意冒著過度抽象的風險,可以說,這是一個處處閃現著「一」的理念的宗教。首先,也是最為根本的,基督教相信一位獨一無二的上帝。這點與其他的一神教並無本質上的差別,不同的是,除了這位上帝之外,基督教裡尚有「救世主」的觀念,而救主乃上帝所化身而成,因此同樣是獨一無二的。引伸而出,用一種相當簡化的方式來描述,基督教的教義裡主要包括了以下主題:創世、墮落、原罪、救贖與末日。而當我們不將它們視為有待詮釋分析的概念,這些主題還可以組成一個首尾串連的完整敘事系統,事實上,在很大的程度,我們對這個宗教的理解都是來自這一則敘事。但是,基督教的敘事在根本上有別於我們從小聽到大的各種故事,即使那其中也同樣可能充滿了神明或超凡入聖的人事物,甚至,基督教的敘事嚴格來說與這些故事是不能相容的。因為,根據基督教教義的內在邏輯,這一則敘事必須是其餘所有可能敘事的基礎,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則涉及了唯一造物主的敘事對其他的敘事是有排斥性的,它得獨自壟斷真理、並有能力反駁其餘所有的故事才能夠成立。因此,就基督教而言,不獨是它的神,它的宗教故事版本也必須是單一的。
更進一步,基督教最重要的教父之一,希波主教聖‧奧古斯丁,在他二十二巨冊的《上帝之城》裡對以上環環相扣的嚴格的「一」之理念,作了更精彩的發揮與詮釋。在這本書的第五卷,為了反駁西賽羅有關命運與自由意志的論點,奧古斯丁提出以下的說法:「當然我們並不否認上帝的全能意旨中,原因有一定的順序。但我們卻不能稱之為『命運』,除非我們指的是它的原意,即『說話』。很明顯的是我們不能推翻聖經上的話:『神這兩樣事情都說過一次了,我都聽見,就是能力都屬乎神。主啊,慈愛也是屬乎你,因為你照著個人所行的報應他。』此處的『一次』指的是『一勞永逸』的那種『一次』。上帝只講了一次因為祂知道就只有這麼一次,而祂也只須做這麼一次。在這種意義下,或許我們可以說上帝所『說』的『說』就是『命運』這個字的原意。」這段話初看起來頗費解,但若是連結上前面討論的脈絡,則我們可以明白,所謂「上帝所說的」,說穿了不外就是那個貫穿了整個基督教信仰的敘事。而這個故事的唯一版本若要徹底貫徹其權威,以彰顯上帝的絕對神聖,它當然就不能容許任何模仿,即便是它自己的複製,簡言之,這個故事絕不會重複發生。扭轉了古典時代的時間意識的關鍵到此終於有了眉目,那便是以下這個重要的觀念:以上帝之名,所有的事情只能夠發生一次!
於是,到了奧古斯丁的著作裡,那種週而復始,循環往復的時間感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伴隨著基督教信仰以及此一信仰中核心敘事的虛構時間感。換言之,時間從永恆的無限封閉圓周運動當中解放出來,被體驗為一個有開始、有中繼、有結束的線性過程;從記錄人類事件時最低限度必要的純量,一躍而為負載了意義重擔的向量。正因為意識上如此的轉變,在《上帝之城》第十八卷的末尾,我們才有可能看見以下堅定的宣稱:「我已仔細地把歷史過程中的兩個城市加以描述,這兩個城市一個是天上的,一個是地上的。它們從時間的開頭就混在一起,又要這樣子一齊到時間的結束。」這個開頭,就是創世,而這個結束,便是末日。所有這一切,都是某種絕對「一次性」的事件。而在這之間,渺小的人類生活著,經歷一切凡人的喜怒哀樂,並且,基本上,學會帶著惋惜之情去追憶他們的似水年華,並且抱著希望與畏懼注視著他們的未來救贖。
此後,時間是真正地”流逝”了。
而這種線性的時間思維,直到今日或者仍主宰著我們對人事變化的感知,乃至於我們的「歷史」意識。在Carl Becker的《十八世紀哲學家的天城》裡,極為準確地分析了這個基督教帶來的變化之說服力所在,以及其背後隱含的意義。古典的循環論可能是極度令人苦悶的,Becker說:「人生的古典文本是足夠戲劇性了,然而它那戲劇性卻在於這一涵義:人生是被無法逃避的無情命運所支配的;它是一場沒有幸福的結局、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任何結局的戲劇。這一點毫無疑問地乃是它致命的弱點。有理性的靈魂到了四十歲上就可以從遨遊於無限的時間之中找到一種蒼白無力的滿足,即只不過是學到了”天下無新事”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但是流俗之輩既然發現短促的一生是艱辛的、無利可圖的而又靠不住的,便要求能以歡樂來補償不幸,或者至低限度也要能滿懷希望地展望前途;普通人都要求這齣戲能有一個幸福的結局。」在這樣的背景下,基督教帶來的訊息遂顯得無比振奮人心,「基督教的文本並沒有使人們目前的生活更少一點不幸或者更不受命中注定,然而它卻對人生提出了一種更易於領會的和遠為愜意的解說。」藉著時間的前進與終點的許諾,「基督教文本就以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取代了永恆的”天下無新事”,以一個行將到來的黃金時代取代了已成往事的、過去了的黃金時代而結束了那個哀哀無告的、毫無希望的世界;」Carl Becker因此總結道:「沒有任何別的對人類生命的解說,曾經是更加確切地反映過經驗或者是更有效地回應過一般人的希望了。」而經過以上的討論,我相信這樣的說法是很難反駁的。
我們的故事說完了,但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一切不僅遠遠沒有結束,甚至可以說才正要開始。經過漫長的中世紀以後,陸陸續續地,基督教的偉大教父們所留下的許多重要教誨都逐漸為人們所揚棄,或遺忘了,獨獨是那些屬於意識最根本層次、烙印於思維型態裡的深刻印痕,在人們容或尚未全然自覺的情況下,經久不衰地保存了下來。前文的討論所涉及者,乃是這些無價的遺產當中極具代表性的部分。此後,人們還將追隨這時間之箭所指示的方向,一步步地去打造他們心目中理想的世界模樣。歷史義無反顧地繼續向前運轉,這其中,一樣有歡笑有淚水,然而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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