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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迷失」這件事啊......

關於迷失這件事,瑪賽兒梭維若在《留下我一個人(愛的剖析)》裡是這麼說的:
當我們喜歡一種香味,我們試圖捕捉它,想再次尋獲它;我們不讓自己完全陶醉,以便分析它並漸漸沉浸其中,直到單靠記憶就能引發具體感受;當香味再次傳來,更輕更慢地吸入它,感受其最細緻的芬芳。猛吸一口香氣會令人暈眩,卻也留下一種不完整、未完成的刺激感。這或許是不舒服的窒息感,令人想擺脫好自由自在地呼吸;又或許是過早結束的意外微醺,因為只有過度敏感的人才能感受到。能被深深震撼並失去知覺是幸福的。不過,仍然保有一小隅意識,始終知道在發生什麼,且正是這份覺知讓所有知性與理性的人,也能在每一刻都感受到有某種幸福在降臨,這一小隅意識慢慢賞析歡樂的過程,跟隨它直到最後最遠的頂端,這不也是幸福嗎?有一小隅沒有跟著震動,但這一小隅卻是曾經歡樂的證人,是它在記憶並讓人可以說:我曾是快樂的,而我知道為什麼。我也想失去理智,但我要抓住迷失的那一瞬間,並將這份覺知儘量推離正在退讓的意識。不應該在自己的幸福中缺席。
一如這本小書裡其他的部分,這個乍看之下瑣碎叨絮的段落,蘊含著對女性心理極為精細與準確的描述。它告訴我們,與我們的常識相反,女人並不想要幸福,或要得非常之不坦率、非常地迂迴曲折,幾乎就是不要了。讓我們看看為什麼:因為幸福在這裡,首先被理解為被深深震撼並失去知覺,但這不是瑪賽兒要的——比起這樣的幸福,她更珍惜她的那「一小隅」,那最低限度的自我意識或反思,讓人在經驗的同時,知道自己「正在經驗著」;也就是說,如果幸福原本指的是某種充溢飽滿、沒有留下絲毫空隙的感官知覺狀態,那麼,瑪賽兒期望的就是能夠將這樣的狀態撕裂開,在其中鑿出一絲空隙、一道裂縫,讓同一個主體既是經驗者,也是對經驗的評價者或旁觀者。這樣的分裂狀態,瑪賽兒問我們,「不也是幸福嗎?」於是,歸根結柢,我們也許應該這麼說,女人要的,並非不是幸福,而是比幸福更多一點:她們不但要幸福,而且不想「在自己的幸福中缺席」。她們要幸福,而且要知道自己幸福。她們的幸福在於看見自己是幸福的。
當然,妳會說,這只是孤證而已。非常可能,瑪賽兒是個十分特別的女人,對分裂的主體情有獨鍾,其他的女人可不是這樣。不過,我有很好的證據足以顯示,至少,法國的女人好像都是這樣的。在《疊韻》裡,尚—路克南希曾經就藝術媒介的問題,對女性編舞家瑪蒂德莫尼葉提出了如下挑戰:
……但是,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我把它當成一個問題來考考妳——我可以說,舞者是很「自我指涉」(autoréférencié)的一種藝術家。我不是說他(她)是自戀、自溺或自我中心的,而是說舞者處於一種和自身的直接(immédiat)關係:非—間接(im-médiat),沒有任何產生中介化過程的媒介,但也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內在同一性(就像水中的水),而是把自己當作自己的媒介。
而我們一點都不必擔心編舞家瑪蒂德要如何還擊這個挑釁的傢伙。因為,如果瑪賽兒所言不虛,那麼,跳舞的女人,其實總是已經贏了:
……能跳舞真好!可以持續站立,充滿活力地起身、坐下。身體以一種幾近神聖的幸福,重新找到柔軟的拱身弧度,可以貼附舞伴,拋開理智,與另一個身體的動作結合,並跟隨這些動作,如影子般忠實與輕盈。當身體在一個節奏上移動,另一生命油然而生;世界變成以這個精確的地方為中心,即胸膛中央,所有樂器的節奏及腳踝靈活的律動都像匯集在那兒。
舞蹈,是最快樂的生命節奏;以為無法再舞卻仍跳著舞,是贏得的勝利。
於是,我們可以預期,編舞家應當會以其自身的幸福為例,告訴哲學家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關於舞蹈的幸福,瑪蒂德說:
我再回來談談媒介。當然,舞蹈的媒介就是舞蹈,它和身體、和自我不可分,然而跟著舞蹈現身的我(je),並非就和身體與自我(moi)不可分。我在尋找的是主體與舞蹈的協調。我們總是想要找到自我和運動之間的合一。不過,我找到的經常不是合一,而是兩者的間距,我們是在(或大或小的)間距裡工作。在「我」的展示和我的舞蹈之間各種長短的間距裡工作。我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在自我和舞蹈的間距裡協商;在每個運動裡,我們總是在疏遠某些東西,趨近某些東西,保護自己不受某些東西傷害。
也就是說,極其委婉地,瑪蒂德在告訴尚—路克:您誤解了幸福的本質。並因之而誤解了舞蹈;在您的想法裡,幸福似乎屬於某種封閉性的、您所謂舞者「和自身的直接關係」,猶如男性性高潮時讓人忘我的狂喜。於是,您便以如此的角度來看待舞蹈,以為在舞蹈中,發生的是就算並非一模一樣,但也類似的事情。但這恰恰並非舞蹈所為;舞蹈所追求的,是主體與自身的和解,而和解,首先是以分離與差異為前提的。舞蹈因而必須創造出這樣的差異與距離——唯有在這樣的差異與距離中,真正的幸福才有容身之處。

「舞吧!舞吧!否則,我們就要迷失了。」
而碧娜鮑許這麼說。像是要為以上的對話,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註腳。
迷失的主題在此復現。彷彿剛才我們也沉溺於思考的狂喜與幸福當中,遺忘了最初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最初我們想要說的是一份祕而不宣的恐懼與困擾,同樣來自瑪蒂德與我們分享的舞蹈的經驗:
關於媒介的問題——自己成為自身的媒介——其實問題也是(你給的)答案,因為每位舞者都有責任成為自身的媒介,這種(表面上的)混亂令人困擾,同時也是力量所在。舞者不太可能有自身之外的媒介,不可能和現場發生的狀態保持距離,這個事實也促使舞者必須和其他人一起工作,讓每個人的觀看、感知、感覺能彼此交換。同時,面對把自己當成媒介來檢視的困難(這也是為什麼絕大多數的舞者對於錄影和科技產品那麼愛不釋手的原因)、迷失的恐懼、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完美,這些問題一直都在……
困難才剛剛開始。至今我們一直以為,因此,兩位舞蹈家與同樣愛跳舞的瑪賽兒是同一陣線的。因為,兩位舞蹈家均談及了迷失,將舞蹈視為對此迷失的(也許是僅有的)回應之道;而此一迷失,更進一步被瑪蒂德界定為某種恐懼的根源。這恐懼從哪裡來的呢?瑪蒂德說,那是發生於「面對把自己當成媒介來檢視的困難」,也就是說,那是發生在自己就是自己的媒介,因而缺乏外援、缺乏「真正的」媒介,因而無法清楚檢視自己的時候。迷失就是失去自我。就是陷入了我=我=我的空洞同一性當中,不再能夠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後者,我們還記得,正是瑪賽兒念茲在茲的事情,事關她心目中真正的幸福。因此她跳舞;我們可以想像,她在她的舞蹈裡,同樣是「在間距中工作」,以抗拒那「被深深震撼並失去知覺」的狂喜。
然而,有那麼一刻,絕望的一刻,她似乎反悔了:
……令我痛苦的不全是一段愛情的死亡,還有我倆一同創造、曾充滿活力生命的死亡,或可說是我單方面創造的……這個生命是您跟我的結合,符合我們彼此的要求。這是我想要您成為的您;不是您自許的我的仰慕者,而是一個愛我的男人;他因為愛我而對來自我的一切都感興趣;在他面前,我可以保有我所有的優缺點;我可以任由自己迷失……在這個抒情又意外的迷失當中,所有本能化成語言及吶喊,給予靈魂確切的方向,好重新上路繼續走下去……
正是在這裡,我們終於正式遭遇了迷失的誘惑。我們不說遭遇此一誘惑的人是瑪賽兒,而說是我們自己。因為,如果我們那樣說;如果,被誘惑、甚至屈服的人是瑪賽兒,那麼我們就只能作出如下宣稱:一般而言,分裂的女性主體並不傾向於追求忘我之狂喜,對這樣的主體而言,那是一種令人恐懼與困擾的迷失經驗。但就其本質,迷失是一種非常吸引人的狀態,以至於主體即便是想要反抗,但仍有可能會在某些條件下失去這樣的反抗能力,轉而渴望迷失。而我們不願做出這樣的宣稱。因為我們不願給瑪賽兒貼上「反覆無常」的標籤、不願認為女人,做為分裂的主體,只不過是在逃避或持續壓抑某種難以避免的激情或本能,而只能靠著諸如「意志」或「自我控制」這類極不可靠的機制來回應狂喜發出的召喚,並因此,讓這類機制的作用範圍與強度,決定了她「是否迷失」,而總是顯得矛盾重重。我們因而不願讓瑪賽兒顯得是不融貫的,在一個段落裡拒絕迷失,卻又在另一處奔向迷失的懷抱;我們想要將她再次帶回舞蹈家們的身邊,帶往她所追求的幸福。
因此迷失真正的誘惑在於:我們為之注入了一些太好用太方便太不需要思考的內容,以致於正是在女性主體對之做出回應的那個關鍵點上,我們有可能與她們擦身而過。我們有可能,比方說,在聽見瑪賽兒說出「我可以任由自己迷失」之後,便對以下的補充視而不見:
「……在這個抒情又意外的迷失當中,所有本能化成語言及吶喊,給予靈魂確切的方向,好重新上路繼續走下去……」
而這個補充才是真正的關鍵。因為,如果「所有本能化成語言及吶喊」還不是舞蹈,那麼,舞蹈又究竟是什麼;如果「給予靈魂確切的方向」不是在描述一種並非迷失的狀態,那麼迷失又還有何意義?困難的地方在於,瑪賽兒試圖向我們傳達的,是一種真正的悖論——在這個極度緻密緊湊的段落裡,她似乎經歷了、似乎在說:終究,我渴望著迷失,因為正是在迷失裡我找到了方向;正是在迷失裡,我擁有擺脫迷失的可能性。而如果,迷失的反面,如我們一路下來透過對舞蹈家們的參照所揭示的,指的是幸福,是舞蹈,是舞蹈之幸福,那麼,瑪賽兒不啻就是在宣告:舞蹈,正是我在迷失當中所尋獲的,是迷失真正的意義所在,而為了得到這個,我願意迷失,我願意透過迷失,在迷失之中,起舞。換言之,舞蹈本身,即蘊含著對自身的否定,蘊含著自身試圖驅逐或解消之物。舞蹈就是非舞。舞蹈就是在自身之中的自我分裂,在舞蹈與舞蹈自己的間距之間工作。舞蹈舞其所不舞,並因而成為了舞。
而這就是那個分裂的、然而是首尾一致的,並因此是可理解的主體,最終將我們帶往之處。那可能的、真正的、不假外求的幸福。

而關於迷失這件事啊......
我們甚至開始對那樣的誘惑有些眷戀了。當我們發現,原來迷失就是迷失本身的出口。舞蹈家們搞不好根本就只是在撒嬌而已,因為她們的心裡一清二楚:從頭到尾,迷失就是不存在的。迷失注定要消逝在自己的迷失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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