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故作輕鬆、不搞笑的時候的喜劇作家,往往比那些所謂的嚴肅作家,甚至是悲劇作家,還要來得暴烈與殘忍。
許多人,在論及電影或文學作品的時候,常喜歡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我不喜歡悲劇。」而這樣說的人,往往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也許,他們想要表達的只是:他們不喜歡「不快樂的」故事。但光是不快樂而已,並不足以成就悲劇。悲劇是一種特殊的「不快樂」的形式。我們知道(自從這四個字變成了一個梗我就決定只要一有機會就要把它們寫上去),亞里士多德論悲劇的時候,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部分之一,就是他聲稱悲劇有一種效果。這個效果叫做catharsis。在此,我決定不把這個字翻成中文,而且甚至不採用它的英譯,而是直接打出羅馬拼音的希臘字,除了因為希臘文不知道吃錯了甚麼藥每個字都很神秘、很迷人,看起來很丘之外,一個更重要的考量是,實際上,這個字的翻譯本身,就是亞里士多德《詩學》詮釋的一樁難斷的公案。在我的印象裡,有的學者認為,這個字指的是「淨化」,也就是觀賞或閱讀悲劇可以淨化我們的心靈狀態,讓我們變得高貴與優良,變成更好的人。還有一些學者認為,這個字的意思是「洗滌」,也就是說,能夠讓我們暫時從人世間的擾攘、同事的精神官能症乃至同學的八卦緋聞中暫時脫身而出,洗去這些煩惱與痛苦。無論如何,無論這些意思究竟是否並不相容或其實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說同一件事,至少,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悲劇對我們具有某種「正面」的效果,觀賞悲劇的過程也許讓人痛苦不堪,但是在這個痛苦過後,有某些積極、有益的東西會浮現,正是這個部分,讓古希臘人一而再、再而三,趨之若鶩地去捧悲劇作家們的場。
但這件事情是如何可能的呢?為什麼伊底帕斯或安蒂岡妮乃至米蒂亞遇到的那些綏事能在我們心中喚起某些正面積極的成分呢?
理由很簡單。悲劇當中的苦難、悲劇主角所遭遇的折磨的特殊之處在於,這些痛苦都是「有意義的」。這個區別很重要。我記得,幾年前,我曾經在一個奇怪的場合下遇到一個傢伙,這個傢伙聽說我是學哲學的,不知道為什麼立刻就聯想到「自殺」。她問我說:「你覺得人為什麼會自殺?」當時,我沒想太多,只回了一句「因為他不想活了吧。」誰知道對方對這個因為構成了一個分析命題所以堪稱完美的答案非常不滿,立馬認真了起來:「我覺得人會自殺是因為他覺得太痛苦了。」這下,輪到我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必須認真起來了。我告訴她:「妳錯了,人不會因為太痛苦本身就去自殺;人會自殺,是因為他覺得他遭遇的痛苦是沒有意義的。」想當然耳,這場原本可以發展得極其精彩的對話於是便隨著這句如此深刻的評論畫下了休止符。而我來不及解釋的是:甚麼是有意義的痛苦呢?讓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假設,今天有一個傢伙,碩士畢業之後去考博士班卻沒有考上,這讓他十分難受。在這樣的情況下,有兩種可能性。首先,這個傢伙之所以沒有考上,純粹就只是因為他是一隻魯蛇,本來就無法考上。身為魯蛇而缺乏自知之明,還硬要去考試,考不上當然就是活該。這時候,我們可以說他落榜的難受之情完全就是自找的,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假如這個傢伙之所以沒有考上,是因為他是一名政治異議份子,而且更驚人的事情是,他所對抗的政權已經滲透了他報名的那間研究所,因此無所不用其極地排擠他,剝奪他從事研究工作的資格,換言之,這根本就是一場政治迫害,那麼,這隻魯蛇就會馬上搖身一變,成為一名悲劇英雄。因為他落榜的痛苦此時就有了一種意義,這個意義能夠為讀者們開顯這個世界的某些部份,讓讀者更加理解世界、理解自我,理解人之為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這樣的苦難於是就是我們所歡迎的。我們會願意動用最大的同理心去貼近承受這種悲劇的人,去想像他的遭遇及思慮,感受他的處境、他的回應與行動。在這個過程裡,悲劇那種被亞里士多德所命名的神祕效果便得以發揮出來了。
但是當然,從前述魯蛇的例子我們已經可以看出來,不是每個人運氣都這麼好,有機會在有限的人生裡演一齣像樣的悲劇。當然更不可能每個人運氣都這麼好,人生是一串不間斷的幸福美滿。我們生命的真相是,大部分時候,那都是一齣悲喜夾雜的鬧劇,既不特別崇高,也不特別優美,遑論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實際上,說「鬧劇」也許並不太準確,當我聲稱,日常的生命是悲喜夾雜的,我等於就是在說,生命是一齣喜劇。因為喜劇之所以可喜,有賴文學敘事當中最核心的一個元素:反諷。甚麼是反諷?反諷就是你穿得漂漂亮亮地從豪宅的氣派樓梯上走下來,正要迎向人生進入社交世界的初登場,卻在下樓梯的時候不意摔了個狗吃屎。反諷就是你終於把心愛的女孩推倒了卻發現自己不舉。反諷就是你只想在下班之後輕輕鬆鬆看場電影,卻不小心看到了伍迪艾倫的《藍色茉莉》搞得自己半夜在床上翻來覆去直想著公司裡那群瘋子睡不安穩。這些事情好笑、有趣,因為其中有落差,有從高至低、從美至醜乃至從愉悅到苦惱的轉化,當然,運氣好的時候這轉化也可以是反過來的;並且,這轉化儘管親切、可人,卻往往還是讓讀者乃至當事人的我們自己覺得措手不及,覺得驚奇好玩,於是我們就笑惹。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些事情說到底都是沒有意義的。因其沒有意義,故能舉重若輕,因其沒有意義,故能不斷流轉生滅變化,不受拘滯。
因其沒有意義所以我們笑得出來,否則的話我們就需要思考了。
於是,我們就可以明白一開頭說的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了。當喜劇作家不搞笑的時候,意味著他呈現了一些東西給我們,這些東西既沒有意義,復讓人笑不出來。那是純粹的殘酷,不同於悲劇指向的必然的本質,因而有所啟發與提升,喜劇作家的哀歌提醒我們的是生命的無常與偶性(contingency)當中最讓人無言以對、最使人難以接受、難以消化的部分:「無意義的苦難」。
我們能怎麼辦?面對這些材料,除了被搞得心煩意亂睡不著覺大呼「女人好奇怪」之外,我們還能做甚麼?
看起來,伍迪艾倫的《藍色茉莉》正是以上所說的那種擾人清夢的作品。茉莉原本是個富太太,被從事不法勾當的丈夫連累至一文不名之後去投奔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順便想要帶妹妹脫離原本的階級,高攀那些比較有搞頭的男人。在這個過程裡,茉莉也遇到了看似人生救星的另外一個男人。哪知天不從人願,她在男人面前偽裝的身分在一次街上偶遇妹妹的前夫之後被戳穿了。人生於是再也沒有出路可言,只好流落到公園自言自語了。
就是這樣一個苦難不斷、悲哀得不得了的故事。當然,茉莉是個很機掰的女人,乍看之下,她虛榮、自大、缺乏同理心,只會一味指責與批評別人,對他人與自身的差異毫無品味能力,而且總是將他人對她的付出與欣賞視為理所當然,甚至還會表現得很困擾的樣子。但這樣的鳥人多了,也不見得每個最後都淪落到公園裡跟自己講話。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確可以說茉莉遭遇的痛苦是「無意義的」。若非故事情節裡諸般的偶然與巧合,她大可繼續當她的少奶奶,過她上流社會的機掰生活,如此等等。於是,電影結束的時候走出戲院,我們一開始會以為自己看了一部爛戲,被有虐待狂的喜劇作家惡整了一個半小時。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剛剛我問過,面對這種東西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答案一如往常,我們應該停下來,抽根菸(或很多根),好好想一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你就會發現,伍迪艾倫是一個對戲劇類型多麼講究的作者。在我的印象裡,他的作品只有兩種,喜劇與悲劇。這不是一句廢話,這是一個讚美,這句話表示,當他沒有在寫喜劇的時候,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他寫的是悲劇,經典意義上的悲劇。當然,也許有些時候他沒那麼成功,也許《命運決勝點》與《愛情決勝點》都不大看得出性格與命運、必然性與本質的作用(也可能其實很明顯但我忘了啦),但這一次,我很確定他成功了。
《藍色茉莉》是一齣悲劇,而且是原汁原味的古典悲劇。
理由很簡單,因為看到最後我們就會知道,茉莉一切悲劇的根源是她變得傾家蕩產,而她之所以變得傾家蕩產的原因是她丈夫垮了;她丈夫之所以垮了,其實是對一切不法勾當都默默看在眼裡的茉莉自己搞出來的:她在確認丈夫外遇的事實之後,憤而密報調查機構,讓她丈夫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被逮捕,最後自殺獄中,狠狠報了一箭之仇。換言之,茉莉的苦難歸根結柢是她自己引起的,就跟伊底帕斯王一模一樣。
這個大逆轉的情節非常關鍵,關鍵到足以改變我們原本對這個女人的理解方式。前面說過,茉莉這婆娘驕傲、勢利、看不起人而且養尊處優、過慣了好日子,簡直就是糟糕透頂。可是阿可是,這麼一個貪戀生之美好、如此理所當然地拒絕承認人生醜惡真相,覺得那些都干我屁事的女人,何以會只因為丈夫外遇,就決定親手毀了這一切?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全然地依附著這個男人,靠著他,她才能享有一切她享有的?她難道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就算她是個連大學都沒畢業的蠢貨,連這個成語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她難道沒有一般少奶奶的胸襟,對丈夫在外頭的那一筆風流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諷刺至極的事情是,電影裡其實有強調這點,在某個茉莉與姊妹淘喝下午茶的場合,大家曾經公認茉莉的個性特質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我要說的事情如下:一旦我們深刻地覺悟到茉莉的痛苦是自找的,那悲劇性的結局乃直接源自性格之必然,源自近乎邏輯一樣準確的命運之運作,我們就會直抵茉莉這個角色的本質,然後驚訝不已,大受感動,進而得到catharsis。茉莉的祕密就是,她異乎尋常地深愛著她毀掉的那個男人。這份愛本身就已經是個悲劇,因為身為一名騙子、一名投機客、一名不忠實的丈夫,這男人原不值得她如此去愛。但是阿但是,有甚麼辦法呢?"He met me at a party and swept me off my feet."
這就是女人,你拿她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再往下走,我們就要進入克萊恩的領域了,因為我們已經認出了茉莉的內化客體,因為唯有這樣的客體會引起後來那種毀天滅地的攻擊。我們有很好的理由確定這個看法大致不差,因為,在茉莉與出走的兒子相認的那場戲裡,我們同樣可以辨識出茉莉最根本的需要,當我們看著淚流滿面的她,哭著問已經快要結婚的兒子:「你知道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嗎?」我們開始明白:茉莉並沒有發瘋,當她自言自語,或者不顧旁人反應自顧自地講起了往事,她其實是在哀悼那失去的客體;我們於是也明白,伍迪艾倫這片名實在取得太好、太內行了,因為處於這種哀悼狀態裡的人,正是精神分析意義上的「憂鬱」──Blue Jasmine就是憂鬱的、哀悼中的茉莉;我們甚至還會覺得稍微好過一點:茉莉應該不會一直這樣下去,因為,按照克萊恩的說法,哀悼只是一個過渡的階段,隨著與客體的分離完成,主體會帶著罪疚感去試圖修復那已經損壞的客體,與之和解,而這修復有一個名字,叫做愛。
茉莉還將有機會去愛的,精神分析這樣告訴我們。
而我個人傾向於接受精神分析的判斷,因為寫到這裡,我已經原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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