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

我好久沒有讀書讀到這麼火大了。
真的，我還以為我現在修養很好。好到在一個絕大多數人只會為了賺錢或消遣而讀書的地方，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跟人談論我的想法，也從不抱怨（那你現在在幹嘛？）。好到可以厚著臉皮面對所有來問我現在在幹甚麼「正事」的人，面不改色地回答：「讀書」，然後繼續默默忍受那狐疑或迷惑的眼神。
好到讀書讀了半天，卻因為倫理學只有八分而考不上博士班，依舊一往情深地繼續讀；唯一的差別只是，原本，有很多很多年，為了擴大自己的視野，不要老是在道德議題上鑽牛角尖，我已經很少讀所謂的「倫理學著作」了，而如今，出於某種神祕的理由，「倫理」再度成為了我閱讀的焦點以及全部思考最關注的核心。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關心倫理學？

在這裡提出這個問題，我的目的當然不是想要再論述一次「人為什麼要有道德？」這個倫理學考試的時候出現過的題目。當然，這是一個很棒的問題，可惜我已經試過了；而事實證明，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並不是很吸引人。於是，現在我想要說的就只是：「其他人在不在意道德關我屁事，只不過我為什麼又開始研究起倫理學來了？」而我的答案很簡單，就跟連勝文決定要不要出來選市長的考量一樣，我發現，「你不去找倫理學，倫理學也會來找你」。
這是甚麼意思呢？當然，我不是連勝文，並沒有出身於政治世家，以至於政治對我來講，幾乎是一個不可逃避的宿命，無論別人是否樂見我從政。也許，是在這樣一種希臘悲劇的意義上，連勝文無奈地覺得「結果政治還是來找他了」。同樣的道理，除非我出身於倫理釋迦（甚麼東西啦），否則，倫理學好端端地為什麼要來找我呢？難道只是為了讓我上不了博士班嗎？不是的。在另外一個更為普遍的意義上，倫理學不僅僅像政治一樣會去找連勝文，也會來找你、找我，會去找所有的人。這是因為，如果哲學裡有甚麼東西，這東西跟日常生活的關係幾乎是自明的，那麼，毫無疑問，那就是倫理學無誤。
你不會每天閒來無事在那裏想「究竟作為存有的存有，是甚麼呢？」因為你連這個問題到底是甚麼意思都搞不太清楚；同樣地，你也不會每天閒來無事就去問人：「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因為你修完西洋哲學史二之後就決定要恨康德一輩子。但是，無論你轉去甚麼系，無論你遇到甚麼奇怪的這叫，你都會問自己，「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壞人」。而且，更麻煩的是，你想不出來的。除非你決定讓自己被偏見或輿論牽著鼻子走，否則的話，你就會慢慢發現，要決定一個人是好是壞，並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正如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科倫理學》裡，論及我們究竟要在甚麼情況下才能宣稱一個人是幸福的，是在他生前呢還是只能等到他掛了，然後囉哩吧唆沒完沒了地練一堆肖話的時候，順便告訴我們的。而「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壞人」，不要懷疑，正是不折不扣的倫理問題。細想下去，我們就會發現，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得先知道「甚麼是善」、「甚麼是惡」，而要知道這些，我們又得知道「關於善有過哪些說法」、「這些說法成立的基礎是甚麼」；最後，更困難的是，我們甚至得知道「這些說法的基礎符合我們實際的經驗嗎」，而要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們得活過，擁有那些經驗，否則的話，套句庸庸的說法，那是要拿那些說法跟鬼比嗎？於是，倫理學就這樣進入了一個被這叫糾纏的學生心裡，成為她生活的重要主題。而這對其他人來講也都是一樣的。
不過這仍舊不是我的意思。換言之，我覺得倫理學來找我敘舊，並不是因為我也是一個人，而所有人都注定了要被倫理學糾纏，以至於我們幾乎可以把這門學問定義為「那個勢必要糾纏所有人的學科」，從而使得「所有人都被倫理學糾纏」成為一個分析命題。
因為也許我並不是一個人。如果有些事情只會困擾我，而並不會困擾大多數的其他「人」的話──比方說，「倫理學無所不在」這個事實本身。
讓我們來做個無聊的思想實驗。讓我們假設：有一個傢伙，有一個「靈魂」（潛心鑽研古希臘倫理學的好處之一就是，你會越來越覺得使用這個字眼是一件天經地義、心安理得的事情）有一天一不小心太空船故障，不得已降落在這顆美麗的藍色小行星上。他會見到甚麼呢？如果他運氣好，他會降落在一個浪漫得不得了、叫做「愛琴海」的地方附近。那裏的海非常藍、天空非常希臘；葡萄園與橄欖樹遍地成蔭，溪水潺潺，流過安詳靜謐的田野。而城市裡，公民們每天辛勤鍛鍊身體、砥礪思想；陶醉於劇場新上演的戲劇、競技場上運動員的表現。到了晚上，則有享用不盡的美酒佳餚、談不完的有趣話題，讓這些幸福的人補充元氣、恢復活力，並且在談笑之間不斷創造出新的想法、新的靈感、新的文化。
目睹了這一切的這隻外星生物於是只能由衷地覺得：好美喔。
然而好景不常，日子久了，沒有頭髮的外星人慢慢發現：這些美麗的人們，儘管創造了無數美的戲劇、美的詩歌、美的工藝品、美的雕塑，甚至留下了美的典章制度、美的思想，對於「美」這件事情，他們卻分享了一個奇怪的信念。他們相信，「美（the beautiful）跟善（the good）是同一件事情」。
乍聽之下，我們可能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多麼詭異、多麼不對勁的想法。如果美跟善的確是同一件事情的話，世界不是很美好嗎？因為那意味著美的東西，也就是會讓我們開心、我們很喜歡的那些東西，剛好就是善的東西，也就是終極而言對我們很好的（good for us）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用再擔心，比方說，如果我愛上了一個正妹，那麼，她會不會剛好是個婊子，使得我愛她愛了半天的結果，就是遍體鱗傷，讓自己痛苦不堪。因為她雖然美，可是並不善。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可能會遇到一種狀況，就是一個妹對我好得不得了，而且旺夫旺子旺自己，可說是不可多得的絕世好物（the absolutely good），遺憾的是，她實在是長得不怎麼樣，每天看到就讓人心情不好，只好隨便認個乾妹了事。根據「美與善同一原則」，上述的悲劇都是不可能發生的，所以，大家就專心追求美或善其中一樣就好，自然會天天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問題是，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事情怎麼可能這麼順利，尤其對希臘人來說，絕非如此；否則的話，最好希臘人可以寫出那麼鬼哭神號、慘絕人寰的悲劇啦！而且還故意把亞里士多德他老人家討論喜劇的作品搞丟，要不是柏拉圖，我們說不定都不會知道這些傢伙有多會搞笑了。
而問題就是出在這個叫柏拉圖的大鬍子身上。這個心口不一的傢伙，先是信誓旦旦地跟我們說美與善是同一的，卻又在對話錄裡一天到晚嗆智者，幹譙修辭學，瞧不起繪畫；最後，這樣還不過癮，乾脆直接規劃一個理想國，然後說詩人通通不准去。這樣努力地跟美過不去，美跟善還同一個屁。於是，說到底，大鬍子到底是甚麼意思呢？原來，大鬍子想要表達的事情是：其實善比較重要啦，至於我們平常說的美，除了會蠱惑人心之外一無是處。可是，這樣講的話，我就不可以把我的對話錄寫得精彩刺激又迷人了，因為後來有些做作的文青很喜歡說「我最喜歡的作家就是柏拉圖，因為我覺得對話錄好美喔」。可是我又希望文青會繼續讀我寫的東西，因為要是連他們都不讀的話，就沒人要讀了。那怎麼辦咧？我只好說：ㄎㄎㄎ其實善本身是很美的喔。就像我的對話錄，一方面反對智者那些美麗的修辭術，另一方面還是好看到一個不行，這並不是因為這些對話在通常的意義上美，而是因為裡頭有善，而善本身就是美的。在這個意義上，所以我們才說，美與善是同一的。
根本就是屁話吧！說穿了，這個所謂的柏拉圖主義打的主意就是：叫美通通去吃大便啦，我們有善就好了，因為善就是美，而除了善以外，別無其他的美。
結果外星人只好摸摸牠的光頭，悻悻然地離開這個美麗的藍色小行星，回火星去了。

做完這個落落長的思想實驗之後，於是，我想說的事情就是，就算我因為倫理學而進不了研究所所以恨透了倫理學；就算所謂的倫理道德害我跟親人決裂、與情人反目，還在FB上被刪好友，搞得我眾叛親離對我個人的倫理實踐毫無建樹；就算我現在一聽到「道德」這兩個字就會噁心想吐，我還是無法逃離它的魔掌。因為我是一個愛美的人；「你不去找倫理學，倫理學也會來找你」，因為根據以上對古希臘哲學的偏頗詮釋，倫理學生來就是一門仇恨美、敵視美，不以道德之名把世界變得醜陋無比誓不善罷甘休，打定主意要跟美學乃至一切美好愉悅事物對著幹的學科。而很遺憾地，我真正的研究主題，既不是形上學、也不是知識論，好死不死，我就是喜歡美麗的東西、喜歡美學，也就是所謂的第一哲學。在這種情況下，結果，就像為了戒菸就必須抽菸、為了把妹就必須聊天一樣，我別無選擇地，只好開始研究倫理學。

大家都知道，讀哲學的時候，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區分敵我。因為哲學家極其狡猾，比起他們的智者同事絲毫不遑多讓。舉個例子來說，
「所以我們對上帝、靈魂與自由等問題，是絕對不可能擁有確定的知識的。」
「猴，你這個無神論者。」
「但是為了實踐的緣故，考量到實踐理性的需要，我們可以把上帝、靈魂與自由當作是設準，進而全心全意地相信它們。」
「請問你額頭這麼高是因為你常常耍人的緣故ㄇㄎㄎㄎ？」
我們幾乎可以說，大部分時候，哲學家講出來的話完全不可信，因為他們就像智者一樣，喜歡把白的講成黑的、黑的講成白的，然後跟你說這一切都是因為辯證法的緣故。德國哲學如此，希臘哲學當然也不例外，正如剛才已經用大鬍子柏拉圖示範過的。更重要的是，柏拉圖的故事告訴我們，就連在藝術與美這個純淨的領域，也很難防止倫理學的玷汙；尤其難以防止的就是那種像柏拉圖一樣打著美的旗幟灌輸道德教條的壞人。這種人很糟糕，因為說穿了，他甚至還比不上一個被問到「如果美的東西很壞怎麼辦？」之後會毫不留情地直接回答「就丟掉。」的女大學生兼女獨裁者來得誠實。只是，柏拉圖很壞我們並不驚訝，因為他本來就是哲學家，腦子已經壞掉了。但如果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一個，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曾經創作出世界上最美的文學作品之一的文學家──也同樣跟我們來這一套，我們就會覺得有點吃不消兼起肚爛了。遺憾的是，這就是我最近遇到的綏事。這個男人叫托爾斯泰。而這本謊話屁話兼肖話連篇的倫理學著作，據說，大言不慚地叫做《藝術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