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早有預感,必須再次寫信給妳。
早已知道這不會是一趟容易的旅程;而一個中年人依舊求知若渴的意志,拿掉了青年時的虛榮、青年時的激情、青年的盲目崇拜與狂熱,是否還足以支持我們步向那孤獨的頂點,攀爬另一座經典的高峰呢?
妳是知道的,我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好好地讀過一次《追憶似水年華》。
而再讀一次〈斯萬之戀〉,我發覺,生命依舊艱難如昔,閱讀亦然。不是因為普魯斯特的長句難以下嚥;不是那些迂迴曲折的象徵或隱喻;也不是那些極度陰暗或纖細的心理分析與描述讓人無法理解。到如今,這些對我來講都已經不成問題了。成問題的是我沒有辦法承受我讀到的東西、那些更年輕的時候沒有機會與能力接收到的訊息。那就像忽然找到了年少時的日記或情書,你急急將之打開來翻閱,卻無法相信那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這些發現讓人感到難以置信:我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曾經、如今、將會這麼愚昧、這麼自私、這麼純真這麼瘋狂;我無法相信妳同樣也是如此。我無法相信普魯斯特經受住了這一切,有能力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而且,將之描寫得如此精確、如此美麗。我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書,要求我們對其付出等同於我們對生命本身付出的關注與思索,方能掌握其中的字字句句。
我逐漸意識到,而這是以前沒能來得及察覺的:閱讀《追憶似水年華》,你並不是在閱讀一種或多種虛構的生活,而是這閱讀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會將你帶向一種特定的處境裡。
這樣的處境我無以名之,而所有第一流的批評家都會信誓旦旦地跟你保證,這就是「孤獨」,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孤獨。當然,做為美學經驗一部分的「孤獨」本身也許並不稀奇。誰都有自己的品味、有自己特殊的偏好,而我們到頭來都不免發現,對那些真正打動了我們的音樂或文字,甚至器具、風景、一切的人事物,要能夠與他人相交流,能找到人來分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當你遭遇的是像《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經典,那美學上的孤獨就另有一番獨特的面貌,而無法與前述狀況相提並論。
對我而言,這其中的差別在於:次要的作品將總是僅止於擴大我們的眼界、提升我們的視野,為我們揭示一個從未見識過的嶄新天地,以供夢與想像在其中盡情馳騁。但經典不僅如此。經典會回過頭來,對你闡述你自己、跟你討論;經典會說服你,你就是它所宣稱的模樣。閱讀經典會逼你以無從迴避的方式認識你自己--是的,就像德爾菲的神諭對人們的告誡,並且自柏拉圖以來,始終被世世代代的哲學家們奉為圭臬--而終歸脫離純粹美學或體驗的範疇,成為一種哲學經驗。在哲學裡,當我們真正明白了一位哲學家的想法,我們往往會身不由己地感到:自己原本就是這麼想的,除了這樣去思考,別無其他的可能。笛卡兒如此、康德如此、休姆如此、黑格爾海德格德希達都是如此,即使他們的想法並不總是能夠完美地彼此協調一致。
當然,回到藝術、小說與詩歌,有人可能會覺得,這種驚人的自我指涉效果,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種投射,而這樣的投射,無論面對的是一流或次級的作品都同樣可以發生。我們認同少女沈家宜並不會比認同少年維特來得更加困難,因此前者同樣具有讓我們「認識自己」的作用。我同意,這種經驗的根源是投射,是源自於我們從自身經驗出發對於對象同情共感的能力。但再一次地,當你投射的對象是經典,有些不一樣的事情會發生。還記得我剛才的說法嗎?我說,經典會「說服」你的確是它所宣稱的模樣。這個「說服」就是關鍵所在。因為,為了要被說服,你不能只有同情共感,或者說,這樣的同情共感不能夠只停留在與經典遭遇前的層次或狀態中。為了能夠被說服,你的知覺必須發生變化、你的想法必須進行調整、你原本的信念必須被挑戰、你原本持有的價值必須遭到破壞--一言以蔽之,你必須先承受經典施加於你的暴力才行。而在這樣的暴力中存活下來之後,你才有機會真正接受經典關於「你」的說法,經典對你做出的詮釋。換言之,經典之所以能讓你真正地認識自己,弔詭地,正是因為經典會徹頭徹尾地改造你,給你一個全新的自我。
而George Steiner在《勘誤表》裡說過,這樣的強迫接收與回應的核心,就是自由。
那麼這便是孤獨了。因為在孤獨中,如果存在著甚麼我們絕對不會錯認的標記,那不外就是自由;反之亦然。
於是,正是在這樣的自由之中、在《追憶似水年華》所賦予的孤獨裡,我想到了妳,想要與妳談論這一切。我想和妳談談斯萬、談談奧黛特;談談波堤切利畫的塞福拉、談談傲慢、憂傷、嫉妒與癡迷。我想和妳談談「愛的主觀性」如何能夠與「美的客觀性」完美地結合起來。我想和妳談談「主觀性」。我想告訴妳:普魯斯特多麼細膩而全面地掌握到了主觀性無所不在的力量,那使得他比誰都更能了解妳,還有我。
我甚至更想和妳談談自己,啊,是的,普魯斯特讓人想要談論自己,以孤獨與自由之名。
但我的閱讀還將繼續,正如生活、或生命,還將繼續。此刻,我只想在妳這兒停下來,歇歇腳、喘口氣,讓妳感受到這一路上,我是如此懷念妳的陪伴,如此渴望能夠對妳訴說、與妳分享:
然而那些只有我一個人得以看見的風景。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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