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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這些日子以來,飛向天際的時候,妳可曾想著我?
妳可曾想著,像我,想著妳,飛過子午線的時候,在想些甚麼?

於是不捨,於是頻頻回顧。

而我看見了甚麼?

從前從前,有個穿著碎花洋裝的女孩。有一天,女孩遇見了一個不快樂但聰明的少年。這個少年有好多想法,好多感受想要表達,便說給女孩聽。女孩好喜歡聽他說話啊!說得多了,結果,少年發現,這輩子,他就只想繼續跟她說話。
於是,少年告訴女孩,來吧,來我這裡。我愛妳。我答應妳,在我的愛裡,妳將能夠真正自由地呼吸、快快樂樂地生活。
「而且,我永遠、永遠不會拒絕妳」。

我看見妳穿著碎花洋裝,笑得像個笨蛋,走向我。
而妳走得很慢、很慢。我必須非常、非常專注地等待,深怕只要打個呵欠,那視線便在淚眼中模糊了。

後來,女孩生少年的氣,因為少年沒有達成他的承諾。在無數次的爭執以後,生氣的女孩因此變了,變成了一個刁鑽、刻薄、冷漠的女人。少年則相應地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而又寂寞的大叔,埋首於工作,其餘的甚麼都不在乎。
他們誰也不肯先讓步。

後來,我才明白,那模糊了的視線並不是因為呵欠,而是因為淚眼。
就僅僅只是淚眼。
因為我的眼睛,先我一步發現,妳已經不再走向我,而是面朝著我,用只比原本稍微快一點點的速度,退後。

鮑魚鮑魚,你告訴我:
哪一種姿勢比較殘忍?面對著對方退後,還是轉過身去,然後停住,不動,只是回頭?
哪一種姿勢比較溫柔?轉過身去然後不斷回頭,還是面對著對方退後?
用甚麼姿勢我們才能夠將彼此留住?
挽留的密碼是甚麼?我要怎麼樣,才能像Clementine那麼機智,在最後關頭還能想到偷偷塞一句:Meet me in Montauk.

"Meet me in Montauk, dear Vanessa, for without each other, we simply have nowhere else to go."

到了這個時候,第一次,變成了大叔的少年再也不知道女人究竟想些甚麼,還在乎些甚麼。原本的承諾已經沒人再提起,因為沒人知道那浪漫的詩意說詞究竟是甚麼意思,而如今,對女人而言,只有能夠翻譯成現實條件的語言才是有意義的。一切曾經爭執過的主題,也都證明了是無足輕重的--女人和大叔都同意,誰借住或不住、誰載誰回家過,諸如此類的事情只不過是反映了原本就存在的問題。但是,那「原本就存在的問題」究竟是甚麼呢?大叔想了又想,仍然沒有頭緒。是我個性太陰鬱、脾氣太壞嗎?可能。是我三十多了還沒有收入,未來沒有保障?也可能。是我到現在還不求婚,讓人很沒有安全感?有道理。是我太過挑剔,拒絕伴侶求歡?這也成立。還是我長太矮,頭髮太少,帶出去不夠稱頭?應該不會吧,這比較像暮光之城的觀眾層的想法,她也三十了。
啊糟糕,不知不覺間居然搞笑起來了,大叔開心地想,人果然越老越幽默。不過還是回正題吧。

所以我必須轉過身去,親愛的舞伴啊,妳應該明白,我沒有辦法繼續以同樣的專注,看著孩子似的妳,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面向著我退去,而且我不知道用甚麼樣的姿態來挽留妳。我根本就不是舞者。我只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所有的,只是語言而已,即便語言從來就不僅僅是語言。
語言是我們最初相戀的契機。我一直以為,她將會護佑著我們,一路走到底。

「走好遠好遠的路」,妳自己說過的。

反省過後,大叔決定有話直說。畢竟,都已經是中年人了,臉皮就算不能像陳昇那麼厚(到底要man到甚麼程度才能把劉若英那種洋娃娃似的女生搞到聲淚俱下還繼續面不改色地繼續講大道理?),至少也要坦率一點。好,那麼就從最後一點開始。你們說我荼毒雅典青年的心智、褻瀆神祇,啊,錯了,這是蘇格拉底的申辯,不是我的。我不要申辯,我是要道歉。
對不起,我長得太矮了,我媽家的人都不高,我想我是遺傳到她了。對不起我的頭髮很少,可是剃光頭真的很方便,而且傅科好帥,尤其是穿高領套頭毛衣配西裝外套的時候。接下來是重點。對不起我拒絕了妳好幾次,但我不是要刻意拒絕求歡,只是有時候真的很累,而且前陣子妳實在是水腫得很厲害,腫到連腰都沒有,害我每次對著忠孝東路上的緊身背心流口水的時候心裡都很幹,我家裡明明就有一個不知道為什麼罩杯一直自動升級的辣妹,為什麼還要像個高中生一樣到處偷瞄。叫妳跟我去跑步妳又不願意,每次都推拖半天,最後居然還迷上中醫,宣稱有人的體質天生就不適合跑步。傻瓜,一個禮拜跑兩次,一次跑半小時累不死妳的,否則健身房裡那麼多人都是去作五禽戲的嗎?我不會求婚,沒有任何對於下一階段關係的暗示,就算妳仍然是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一樣。我要嚇嚇妳,因為我生妳的氣,因為我不可能娶一個三天兩頭嗆我嘲諷我然後見到我不開心臉臭不但不想辦法安慰我而且馬上為此跟我翻臉的女人,管妳理由是甚麼,妳又不是男人,溫柔一點會害妳在男更衣室裡變成笑柄嗎?我沒有收入,前途茫茫,但我不是沒有計畫,也沒打算要因此擺爛。我們交往這麼久,我求學之路的一切順遂或曲折,我的挫敗或執著,以至於我為什麼到了第四年的碩士才在趕寫論文,妳應該都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我沒有辦法讓文哲那個渾蛋變成聖誕老公公,就算他長得再像也一樣;我也沒有辦法逼楊金穆收我當研究生,他就是要覺得我邏輯很爛我有甚麼辦法?此外,這是哲學,扎扎實實的理論和思想,不是甚麼發發問卷作作實驗就可以了結的玩意,而且還沒有正確答案,要靠自己想,何況我不是科班的,我的整個研究主題,研究方法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花了四年很正常。請不要說我走一步算一步都沒有規劃。妳去讀讀看那些滿腦子都是規劃的人寫出來的東西像甚麼樣子。規規矩矩地把書抄一遍,然後把格式作得漂漂亮亮的。我不是維根斯坦,但我跟妳保證,要是當年劍橋也像這裡這麼搞,維根斯坦的名字現在只會被記載在某間工廠的員工名冊上,雖然他大概也不會太在乎。最後,沒錯,我很陰鬱,脾氣很壞。
因為我不快樂。因為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女人不知道怎麼跟我相處,費盡心思躲避我卻又堅持不願意主動離開我,好像是在等著我當壞人、提分手。

因此,對不起,我親愛的皇后,我讓妳失望了。我不應當向妳邀舞,因為我原不是個善舞的騎士,無法在這旋繞流轉的生命中取悅或取信於妳,那種能力只屬於圓滑周到之人。我是個戰士,生來是要帶著妳四方探索、保護妳、為妳打仗的。而如果,妳如今追求的只是安穩和保障,而放眼妳治下此時確是風調雨順、歌舞昇平;如果妳因此而放逐了我。原諒我無法繼續追隨妳,就像亞瑟王對蘭斯洛所說的,儘管,我才是蘭斯洛,妳的第一武士。

Song for Lancelot

桂妮薇雅,我的皇后
妳是否曾經和我一樣感到遺憾
遺憾我們的相遇
在戰場?

呵,那令我幾乎要忘記了
我們正在戰場上,

鼓漲欲裂的旗幟被大風吹響;
刺鼻的體味從四面八方逼近

我還可以聽見上一場戰役縈繞不去的
詛咒和哀嚎
傷者沉重的鼻息
戰馬的嘶鳴混合著金鐵交擊
而桂妮薇雅,我的皇后
妳真相信自己仍舊能區分出
朋友和敵人嗎
當妳的丈夫
我的王
正全神灌注地
拼搏,廝殺
目光專注而深情
為了他的上帝或信仰
享受著這個時刻

沒有什麼能超越我的厭倦了。
如今我只想
在刀光劍影中尋找妳
遠遠地護衛妳
彷彿我們將長駐在芳美的水源地
而妳只是我放牧的一頭
迷失的羔羊
我多希望將妳如甲冑般穿戴在身上
因為我的皇后桂妮薇亞
妳是我炫耀的盾
我劍的名字
我輕盈的跳躍
我的躲閃
我的一劈一刺我的傷口
我的死亡

再也數不清多少人
多少人又在我面前倒下
再也不在乎殺戮與
血污把我的身體弄髒--
但桂妮薇雅
我有沒有告訴過妳
我也會害怕

當戰鼓一遍遍自遠處響起
當我的心思脫韁
奔向日漸模糊的家鄉
當妳
我的皇后
經過我的身邊
低聲默念著他的名字:亞瑟

那麼請容許我再為妳擋下一次伏擊
再次奮不顧身
容我再砍下一隻手臂
一條腿
以排解我的憂傷

在我的目光迷茫以前
在我的軀體還沒有潰散的時候
桂妮薇雅,我的皇后
我是蘭斯洛特
我有這個榮幸
邀您跳這最後的一支舞嗎
  93.8.18

啊,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我寫過的詩裡,打動妳最深的一首,儘管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大學中輟的轉學生,妳是我最好朋友的女朋友,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我記得那天寫完了詩,我把她印了下來,在民生東路星巴克後面自助洗衣店外的廣場拿給妳讀,讀完之後,妳還半開玩笑地詛咒過我,說我完蛋了,因為我再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同一首詩,我也記得,讓我在張BK和小C那兒最終取得了「詩人的憑證」。張BK說,講那麼多幹嘛,要是有人不相信你是詩人,拿這首詩出來給他看就好了。
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讓我告訴妳一個祕密。
這首詩是為了妳寫的。
我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我不是王子,而妳也不是公主。妳是我的皇后。

而我不怕大聲地承認:是的,我離開了妳。而且我是如此地不甘與不捨,悲傷而憤怒,以至於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回頭,看著妳,想著妳,回到最初。回到那碎花洋裝、語言、與笨蛋般的笑容。
我第一次學會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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