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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無所顧忌地依賴著些什麼。

去年這個時候,也許更早一些,那個後來把我當成瘋子的女孩曾經給了我一個承諾。她說:「外星人,我會當你的好朋友,在你需要的時候幫助你」。我還留著她的電話,應該說,我並沒有強迫自己,像對妳那樣,刻意遺忘。但今晚,我並不打算打給她。這並不是因為她把我當成瘋子。實際上,如果她跟我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大概是我這輩子認識的人裡頭,對瘋子最有耐性的。我猜,此時此刻,如果我真的撥了那個號碼,她應該仍舊會耐著性子聽我要說什麼;或者,如她一貫的作風,跟我搶著說。
還有一個女孩,比較沒那麼戲劇化,不會說些什麼「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之類的甜言蜜語。因此,她從來沒有宣稱過我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去找她。但奇妙的是,我對這一點始終深信不疑。我始終覺得,無論時間是如何地尷尬、情境是如何地荒唐,如果去找她,她是不會拒絕我的。即使她的話不多,尤其,面對我談論的那些悲傷的事情,她往往選擇只是聆聽,並且緘默。但今晚,我同樣沒有打算去找她。
我無意自我抬舉,彷彿全天下的女孩都在等著要安慰我。說真的,這樣的揣測並不過份。對一個超過三十歲的未婚男性來說,相信會有兩個女孩願意聽他說話,其實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而值得拿來炫耀的事情。真正值得炫耀的,反而也許是,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如果我竟找不到一個能夠在無眠之夜談話作伴的異性,那麼,我就明白,自己的的確確是反常的。
但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無所顧忌地依賴著什麼。

我不能夠。
在《黑色之書》那故事接著故事無盡縈繞迴旋的敘事迷宮裡,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個除了寫作什麼都不會的作家,娶了一位美麗但沈默的妻子。即便交集不多,作家依然滿足於每天夜裡與妻子同床而眠,兩人共享的默契。作家相信,他與妻子擁有重疊的夢。直到有天妻子不告而別,作家再也無法安心寫作。為了克服這個困境,作家開始回憶與妻子相遇前,那個不曾與任何美麗女子的夢境交纏的自己,想像他會寫出什麼樣的作品。這辦法居然真的奏效了。藉著模擬自己,作家又再度能夠寫作。直到另一天,妻子忽然回來了。只是,睡在熟悉的床上,感受到身邊熟悉的體溫,作家卻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名外來者,在僭用著他人的身份,書寫他人的作品。他既無法繼續寫作,也無法入睡、無法作夢。於是,作家只好在夜裡溜下床,睡在沙發上,逃離他神秘的妻子。而在妻子離開以前,作家原本已經完成了一本小說,內容是關於一對雙胞胎彼此交換了生命。現在,當作家為了能夠再度入睡與寫作而扮演自己,他發現自己竟然又寫出了同一篇雙胞胎的故事。過了一段時間,這個每樣東西都在模仿另一樣東西、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既是本身又是複製品的世界變得過於真實,作家不得不去發掘一個虛幻的世界。如今他開始在夜裡漫遊於城市的街道上,耽溺其中,並且害怕回到熟睡的美麗妻子身邊,或回去面對自己寫到一半的小說。
在《黑色之書》裡,這個複雜而無趣的故事搞得一桌子聽眾意興闌珊,而這個故事之所以無趣,帕慕克告訴我們,是因為那故事並不關乎愛情,而是關於孤獨。同樣地,我所訴說的從來就不是愛情,而無非是孤獨。但我怎能對女孩們訴說孤獨,當她們想聽的其實總是愛情呢?
那便是為什麼即使我如此嘔心瀝血地為情詩接力結果也只不過是平添了一樁不好笑的玩笑而已:如果,對一個已經孤獨過的人來說,訴說孤獨是他賴以接近愛情的唯一手段;但缺乏愛情的孤獨,注定了不受青睞,乏人問津,像一間遺失了大門鑰匙的廢棄宅院,無孔不入,卻兀自守著一道荒謬的鎖。白日,半透明的窗玻璃反映著宅院外花花世界的綺麗倒影;夜裡,空曠的走廊上迴響著幽靈細不可辨的足音。
而信箱裡躺著還未拆封便遭退回的信。

在《有關一門純粹現象學及一門現象學哲學的觀念》裡,胡賽爾寫著:「如此我們了解到意識(心靈過程)與實在物根本不是同一類的、能夠和睦共處、偶爾還可以『關聯到』或『連接上』彼此的存有。唯有實質上相親的事物,其各自的特有本質具有相似的涵義,才能夠在真正的意義上連接起來,造就一個整體。當然,一個內在或絕對的存有和一個超越的存有都被說成是『存在的』,是一個『對象』,並且,特定說來,都擁有它們客觀的規定性內容。但清楚的是,我們在一種情況下稱其為『一個對象』以及『一個客觀規定』的東西,只是因為參照了空洞的邏輯範疇才在另一種情況下沿用同樣的稱呼。只要考慮到它們各自的涵義,一道名符其實的深淵便會橫亙在意識與實在當中」。
她們因此說我是自戀的,說我只愛自己。她們曾經這樣說、如今這樣說,未來想必還會繼續這麼說下去。
即使有時候,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無所顧忌地傾覆。

傾身向妳。

像飛蛾傾倒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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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