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

在《浮士德》的結尾，歌德寫道：
變化無常的一切，
只是比喻而已；
不能達成的願望，
在這裡已經實現；
不可名狀的奇事，
在這裡已經完成；
永恆的女性，
引領我們高升。
言下之意，歌德似乎是希望人們，尤其是男人，永遠記得：女人是我們的引導者、是我們的老師。而少女當然也不例外。所以我們不需要太驚訝，如果說，到了一八二二年，已經超過七十歲的歌德仍然能夠愛上一位十八歲的少女──活到老學到老嘛！

許多年以後，也許他會願意大方承認，這個夏天，是他的「少女時代」。甚至，假如他的運氣夠好，是他少女時代的「起點」。
真的，不誇張，曾幾何時，他赫然發現，他的生活裡充斥著少女們。
各式各樣的少女──那九個又唱又跳、笑容迷死人的就不用講了──有一個少女叫做凱特，本來都快結婚了，結果因為太聰明，變得甚麼都不相信，一個不小心精神崩潰了。後來好像是她的表哥在照顧她。崩潰之後，有一次在火車上，她對表哥說：「順便說一句，他們全都搞錯了，他們全以為我隨時會去自殺，真是笑死人，事實正好相反：唯有自殺這件事能讓我繼續活下去。無論何時，當所有事情都失敗了，只要考慮自殺，不用兩秒鐘我就會像個傻瓜一樣開心。但要是我不能自殺，哎呀，那我就真的會去做了。我可以沒有安眠藥或犯罪推理小說，但不能沒有自殺。」
或者，有天他在宿舍附近等紅燈，馬路對面，騎在腳踏車上的人包著一條綠色的頭巾。他走近，認出對方，原來那是一名穆斯林少女，而且她就是人類系那個他只知道名字的大美人。他為此開心了一整天，沒來由的。
有一個少女，她的身體被改造成了武器，而且還越來越厲害。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試著要跟喜歡的男生發生關係，但每次，只要身體一被觸碰，她就會開始眼眶泛淚，直到男生看不下去而住手為止。後來，好不容易終於做完第一次以後，她決定把她住的那顆星球整個毀掉。他到現在還在想這究竟是為了甚麼。
還有，他最喜歡去的那家咖啡館幾乎可以改名叫少女咖啡館了〈雖然原來的店名意思也差不多啦〉，因為店裡一般來說都至少有四個以上的少女在駐守。每一次，他坐在吧檯，看著少女們忙進忙出〈那間店因為開張之初有電影幫忙宣傳，所以已經變成觀光景點了。尖峰時段幾乎整個收銀台前都是等位子的客人〉的身影，看著她們如何乾淨俐落、有條不紊地帶位、點餐、做飲料、送飲料、整理、清洗，都由衷地覺得，那根本不是服務業，而是表演藝術。因為即使客人多到再怎樣兵荒馬亂，少女們看上去都還是同樣優雅從容；更神奇的是，他從來就看不出來她們的工作是怎麼分配的。沒有任何人是固定地持續做同一件事。比方說一杯冰沙好了：負責準備材料的人可能把材料拿出來以後就去送水杯了，然後會有一個剛帶位回來的女生接著把材料放進那個他不知道名字的機器打成一團，接著她也走了，去幫某桌客人點飲料之類的，再來，會有洗完杯子的人轉過來把冰沙裝好，交給加完水回來的女生再送出去，自己繼續去咖啡機那裏做一杯咖啡。等到下次換手，一個眼神示意，交叉走位以後，完全不同的陣容轉眼間又送一杯冰沙出去了。碰巧，前陣子他剛好去看了威廉‧佛塞的裝置藝術展，其中一件作品就是把某齣舞作的動態結構以十二種不同的模式紀錄下來。他不禁覺得，用同樣的動態結構的角度去看，也許少女們的咖啡館其實就是一支舞也說不定。
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位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少女。想來，她和她那些會飛的同伴們工作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子如群舞裡的舞者般不斷錯身、時而遠離時而並行，在天空裡畫著流動的軌跡吧。遺憾的是，認識她這麼久，他始終都沒有機會看到她和她那些會飛的同伴們在天上的樣子，只知道落地以後的她會有多麼疲倦而已。
還有一個少女的工作也很類似，就是說，她也是必須和一群同伴一起跳舞。只是她跳舞的時候全身都要被包起來，還得戴口罩，只能露出一雙骨碌碌的圓眼睛。他的好朋友生病的時候都多虧她照顧，連此時此刻他打字用的漂亮筆電都是她借他的。這個少女雖然不一定穿白衣，但人們會說她是白衣天使，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在天上飛的少女認識一個叫漢娜的少女。為了救活爸爸傾家蕩產買給她的土耳其藍小雀鳥，漢娜一個人啟程遠行，走遍了大半個世界去找一條叫做珂莎的逆流河。漢娜曾在森林裡與熊戰鬥，也曾經在沙漠裡度過了她從來沒有去選擇的一生；假扮過公主，也當過家庭教師。最屌的是，漢娜會主動離開她最喜歡的男孩，一共三次。
他常去租DVD的白鹿洞也住了一個少女。這個少女很喜歡看電影，每次見面的時候，他們都會很開心地分享一下最近看了些甚麼。只有一次，他向這個已經當了媽的少女打聽那個變成了兵器的少女的下落，她問他問這個幹嘛，他如實以告，說他最近都在研究少女。她當場臉色一沉，一邊回頭去書架上翻翻找找一邊嘟噥著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為什麼要研究少女啊！他只好尷尬地回答因為最近少女時代快要來台灣了嘛，先做點功課。他不敢告訴她，其實她沒甚麼好生氣的，因為她是不喜歡別人研究少女的少女。
也有很黑暗而且神經兮兮的少女。有一個美得不得了的少女，總是在半夜都過了才打電話給他，興高采烈地跟他哭訴她有多不快樂、有多想結婚，又有多想死，然後罵他一頓。說他自私、花心、講話沒有一句是真的、不體貼、缺乏同理心，而且這些缺點還彼此融貫，從其中任何一個她都可以推導出其它的。最要命的是，後來她又新推出了另外兩項，分別是：如上所述，這樣的爛人至少通常都很瀟灑，但是，她說，他一點都不瀟灑；以及，連帶的，他缺乏勇氣，至於她有沒有直接點明他是孬種他不記得了。不過，這個瘋癲的少女也有很可愛的時候，比方說，她會設計一堆大大小小的遊戲給他去猜她今天看了甚麼電影、男主角是誰，然後在猜的過程裡不停地耍寶，讓他笑到喘不過氣來，最後快快樂樂地去睡覺，雖然這時候，天往往已經亮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少女長得實在太漂亮了，有一個少女瘋狂地愛著她，愛到跟他相約要成立她的後援會──她當會長，他當吉祥物。這位準會長大概是截至目前為止提到的少女裡頭對「少女」這兩個字最當之無愧的少女了。也許我們就稱她為少女中的少女吧。為什麼這麼說呢？大家都知道，少女是最害羞的一種生物了。有一次，他跟這位少女中的少女去逛街，看到一件漂亮的小洋裝。他當場提議去試穿一下吧，試穿又不用付錢，而且說不定很適合啊！更重要的是，他猜她搞不好連自己都沒看過自己穿洋裝的模樣吧，他也很好奇呢。結果，在被迫扮成姐姐的他和好有耐心的店員通力合作之下，害羞的少女堅持了大約十分鐘之後終於走進了更衣室。問題是他到最後還是不知道那件洋裝究竟適不適合，因為少女著裝完畢之後害羞到完全不願意走出來轉一圈。他只有從鏡子裡的空隙瞄到一眼少女身穿洋裝的模樣，當然，看上去十分美麗。只可惜少女都快要不敢直視自己自己了，他於是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
還有一個少女是藝術家，不過因為太崇拜尼采，所以一心想當哲學家。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堅持吧，他對她，比起對其他少女都來得嚴格。他覺得她太不食人間煙火了，於是總逼著她自我反省。結果就是她老想找他吵架，吵尼采、吵藝術、吵現象學，又吵不贏，只好哭著躲起來了。其實他覺得自己挺無辜的。真正說起來，害她哭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那隻大鬍子海象。女生不可能懂尼采吧，他當年一個少女都不認識的時候是這樣想，現在仍舊覺得是這樣。

其實他應該感激的，畢竟，就是這些少女們，讓這個夏天如此繽紛炫爛如萬花筒般令人目不暇給。
只要輕輕一轉，少女們又通通是另一番模樣：
害羞的少女告訴你某一本漫畫的第七集根本就是A書；漢娜在述說她的故事的同時讓你明白了她是怎麼學會寂靜的；愛吵架的藝術少女畫的繪本比任何哲學都美；只有偶爾穿白衣的白衣天使少女雖然喜歡說自己很笨，不過最後拿走了你沒機會送給表妹的柏拉圖對話；白鹿洞裡的少女媽媽看完你推薦的《誘惑‧夜》之後同意你的說法，跟男生常有的肉體出軌比起來，其實女生比較擅長的精神出軌更美、因此也更嚴重；咖啡館一臉嚴肅的店長頭髮放下來之後正得不像話，甚至還會跟你開玩笑說押證件就可以賒帳；穆斯林少女之前曾經跟你推薦過一個阿拉伯女歌手，你現在終於知道那酷斃了的音樂品味的來由並且後悔得半死當時沒有馬上衝去誠品音樂店──那張紙條大概已經被台大危樓系施工所的工人們拿去墊便當了吧；在天上飛的少女原本被你嫌胖 ，結果有天晚上你去她家跟她聊天，發現她辣到一種不人道的境界，你根本沒辦法跟她好好講話，就像當年一樣；變成武器的少女其實只是個女高中生而已；神經病少女是你這輩子遇到過唯一一個會買花給你的人，今年你生日也只有她送了你生日禮物。

還有嗎？
還有沒有誰是被你漏掉的？
喝醉酒倒在你身上的少女。陪你撐著傘在河邊散步模仿蛤蠣給你看的少女。老是喝你的分解茶的少女。喜歡少女偶像團體的少女。失眠的少女。擔心自己不是少女的少女。痛恨陽光的少女。請你吃芭樂的少女。研究知覺的少女。叫你姐姐的少女。叫你阿姨的少女。自稱是少女的少女。在系館煎牛排的少女。以為你要約她開房間的少女。生氣走人的少女。體溫比你還要高的少女。忽然出現在你的動線上堵你的少女。不敢吃生魚片的少女。八年不見差點就變成博士的少女。跟你睡了三天卻甚麼事都沒發生的少女。自己認識了上帝因而變成基督徒的少女。小時候去美國的夏令營問上抓馬課的同學要去哪裡抓的少女。想要嫁給素還真的少女。身上有雙魚圖案刺青的少女。愛蕭邦勝過布拉姆斯的少女。一說到哲學就打呵欠的少女。一說到哲學就興奮的少女。讀康德不忍釋手的少女〈對不起這個太誇張了，不可能有這種少女的，不過倒是有能隨時背出十二個範疇的少女〉。看過很多高達〈不是高達美，就你所知好像沒有任何少女會看高達美的〉的少女。很會唱歌的少女。溫柔的時候說話聲音像貓咪的少女。愛狗勝過愛你的少女。告訴你「每個大叔內心都有一個少女」的少女。不敢去愛的少女。把你當成弟弟而無法跟你上床的少女。用「精緻」來形容《哭泣與耳語》的少女。一口氣讀完《活著》然後哭得半死的少女。恨你的少女。無法恨你的少女。自己主動把MSN 給你的少女。跟你出去之後總是會生病的少女。把紅墨水染在手上假裝割腕的少女。發現自己以分手為前提才能去交往的少女。有一半猶太血統卻老是被誤認為原住民的少女。為你懷孕過好幾次的少女。跟前男友藕斷絲連的少女。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讀到倒背如流的少女。玩《世紀帝國》愛用不列顛長弓兵的少女。吃麥當勞薯條番茄醬裡會加糖的少女。跟你在停車場的廢棄小房間裡做愛的少女。帶你喝遍全台北市的pub的少女。一個暑假陪你去了大概二十間不同的咖啡店的少女。擔心看《永生樹》會睡著的少女。常常請你吃霜淇淋的少女。剛睡醒就馬上跟你求婚的少女。寫詩的少女。第一喜歡殺人鯨第二喜歡大象的少女。主動找你敘舊但一聊開就想睡覺的少女。覺得新柏拉圖主義很色的少女。老家有龍眼樹的少女。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像家的少女。迷戀席勒的畫的少女。買了鐵觀音口味的巧克力分你吃了好幾塊而且最後一塊還跟你一人咬一半的少女。說你是老鼠的少女。宣稱少女時代來台灣的話會買票請你去看的少女。維根斯坦講甚麼都覺得有道理的少女。第三喜歡老虎的少女。跟你一起學會魔城馬車的少女。連看《荷頓奇遇記》都會哭的少女。念念不忘你唱的《獅子王》主題曲的少女。絕對不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喝酒的少女。聲稱她早就愛上了你的少女。借你米蘭昆德拉的少女。借你村上春樹的少女。D罩杯〈現在可能不只了〉的少女。教你搓桃子的少女。暗紅色的少女。超愛喝雪可屋特調的少女。能夠把一首歌從存在唱到不存在的少女。肚子一餓就會過敏的少女。長得就是一副笨蛋樣的少女。和你同樣喜歡《如歌的中板》的少女。像上上個世紀末的維也納人一樣頹廢的少女。聽到舒伯特就會睡著的少女。跟你在洗衣店約會的少女。跟你在系館約會的少女。生氣的時候會揍你的少女。無法理解怎麼可能有人不愛吃牛排的少女。後來變得很會喝酒的少女。你生日卻不肯陪你去唱歌的少女。死都不願意跟你見面的少女。打電話給你卻不知道要說甚麼的少女。你媽媽中意得不得了的少女。以為第一次單獨出去就要去見你父母的少女。傳簡訊說她想幹你的少女。覺得越陰森的地方越有安全感的少女。不喜歡做家事的少女。非常非常思念媽媽的少女。全世界最適合紫色的少女。香噴噴的少女。不曉得「一騎紅塵妃子笑」下一句是甚麼還好意思愛吃荔枝的少女。以為會在聖史蒂芬大教堂前遇見你的少女。有辦法跟你聊天連續聊十幾個鐘頭的少女。會模仿蒟蒻的少女。學同學講話像到不可思議的少女。被前男友無聲電話騷擾卻不肯換手機號碼的少女。愛吃香菜水餃的少女。知道《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結束的時候會有一首「泰搖」的少女。看完《盧安達飯店》之後散步兩個鐘頭還是睡不著的少女。不適合穿衣服的少女。戴甚麼帽子都好看的少女。想要在自己的婚禮上拉大提琴的少女。一聽Guns and Roses的Don't Cry就哭的少女。到現在還是不知道57+62到底等於幾的少女。再也不會在乎你終於變成現象學家的少女。搞錯「諸行無常」真正涵義的少女。長得像瑞秋懷茲的少女。其實比瑞秋懷茲還要性感的少女。應該再瘦個五到十公斤的少女。在夜店裡主動牽你的手拉你去跳舞的少女。被灌醉之後跟地下社會的馬桶感情好到分不開的少女。拉K拉到看見空中有幾何圖案在漂浮的少女。送你一瓶上好威士忌結果拿去給別人喝光光的少女。身陷移情之愛無法自拔的少女。如今連在電話上聽到你的聲音都會翻臉的少女。不懂得怎麼表達感情的少女。你大概在機車上回頭對她說過上千次「我最喜歡妳了」的少女。問你為甚麼必然如此的少女。

而他沒有回答。
他無言以對。

寫到這裡，他已經氣不陳昇，也就是說，氣自己不是陳昇。因為，如果他是陳昇的話，他就不必這麼軟弱；他就會有那個guts，面對著少女們，撒嬌似地把問題丟回去：
想要問問妳敢不敢，
像妳說過那樣地愛我？
或者，如果他並非出於脆弱而沒那麼問，相反地，出於脆弱，他早就問過這個問題許多次，而且已經知道答案了。那麼他就會決定換一個問題。換一個不必再逼問少女們，因此可以讓她們輕鬆一點的問題；換一個現象學家們會比較欣賞的問題；換一個能夠容許逐漸意識到這一生也許是為了成就無上正等正覺而來的人，悲傷得恰如其分的問題；換一個唯有全心全意熱愛著他的少女時代的人才有資格問的問題：

是否

妳走過了我身邊，

恍恍惚惚

一瞬間？

後記：

後來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為愛痴狂〉雖然是陳昇寫的，但唱的人是劉若英。換句話說，那個問題與其說是男生問的，不如說是男生幫女生問的。然而，考量到劉若英實在是太有資格成為此地少女形象的代表，我想，無論如何，點出這個問題都仍然是相關的吧。
更有趣的是，寫完這篇網誌以後，我忽然想起一首以前寫過的詩。找出來一看，發覺不多不少，正是整整十年之前寫的。那是「少女」這個概念還遠遠沒有形成的時候，當時的我，既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遇見的究竟是什麼。
十年的時間不算短，但有些話，無論何時說出來也許都不嫌太遲。
五隻貓的姐姐：如果妳居然碰巧讀到了這篇網誌，而且一路讀到了這裡，那麼我想跟妳說，在我吃了好多次妳做的杏仁凍的很久以後，當我甚至已經幾乎不記得妳的樣子了，我曾經為妳寫過一首詩，它叫做〈少女〉：


她像個無心機的孩子
舔著棒棒糖
逛進災難後狼籍的現場
嫌亂，皺皺眉
又走了
一點都沒有受傷

他們由於善後的時候分心看她而
遺漏了你…

她像個孩子
藉故參觀
闖入你獨飲的夜晚，大聲喧嘩

她像個孩子，而後來
每個你特別疼愛的孩子都像她

你忘不了
所以她長不大
像讀到受詛咒的童話裡
愛不忍釋的一章：

「容易厭倦而且善於逃亡的女主角
拋下了為她寫定的結局
逕自前往下一座城堡赴宴」

或是迷路於森林
索性忘記她身上的漂亮衣裳，脫了鞋
跑到月下的湖邊去獨自
起舞，歌唱

那所有人都
為了她失落的影子而沒有聽見的歌聲…
但總之

「他將再也
再也不能解除她身上的魔法。」  9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