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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妮娜們,願有朝一日,她們都有能力去閱讀拉岡

 

  從前從前,有個女孩叫做妮娜。
  妮娜長得非常漂亮,腦袋瓜子又靈光,從小成績優異,當選過好幾次優良學生代表。畢業以後,憑著傲人的學經歷順利進入一流的大公司工作,並且深受上司器重。不出幾年,晉身核心的決策管理階層已是指日可待的事。
  或者,妮娜的功課並沒有特別好,不過,她有一副迷死人的身材。而且她的運動神經非常發達,體育十項全能,既是游泳社主將,又是樂儀隊隊長。這樣,妮娜的身邊始終不乏條件優渥的追求者,直到她成為其中最理想的那位幸運男士的快樂未婚妻為止。
  又或者,如果以上的描述都太夢幻了,那麼讓我們這麼說,妮娜的外貌並非超塵絕俗,只是還過得去;天賦有限,但個性認真勤奮。這樣的妮娜可以是老師、店長、護士、設計師、空服員、秘書等等,儘管不算亮麗奪目,仍能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發熱發光。
  但我們的妮娜有些特別。不錯,她長得算漂亮,而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項特殊專長──跳舞。妮娜是一名年輕的職業舞者,身邊還有一位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媽媽。妮娜和媽媽住在一起,現在正心無旁鶩地邁向她職業生涯的高峰──成為舞團新劇碼的第一女主角。
  這位妮娜照道理講應該是過得挺順遂的,不急著結婚生子的話,沒有男人似乎也不會對她造成甚麼困擾。平穩安定的幸福日子只有一個小小的陰影,那就是妮娜和她的身體關係不良。
  妮娜並沒有生病,或者說,生理上,妮娜大概比誰都健康。但《黑天鵝》的確是關乎身體及其苦痛。《黑天鵝》講述的,是一個女孩如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終至狠狠地傷害了它的故事。
  怎麼會這樣?我們跟著自己的身體一道出生,隨著它一同死去,怎麼會有人不認識自己的身體,甚至還傷害她?一個簡單的類比便足以進一步勾勒出這狀況之荒謬:在我們現在談論的意義上,沒有任何動物會不認識自己的身體。正如笛卡兒說的,動物的身體基本上是一架設計精良而運作完美的機器、一道需求與滿足的公式。只要想想,你幾時看過熊貓累了不睡覺,熬夜上網聊msn聊到黑眼圈蓋都蓋不住的?
  但問題也許就出在我們不只是動物而已,我們是理性的動物,是「使用語言」的動物。而「使用語言」這件事至關重大,那使得我們從來就不會只停留在需求與滿足的階段。精神分析告訴我們,在語言的媒介之下,我們的需求轉化成了慾望,而慾望,就其定義,便是永不得滿足的(需求一經轉化為慾望,便會成為有「意義」的,而這意義將不斷滑向下一個意義,永無休止。這就像當我嫁了一個事業成功的男人,就會希望他少工作一點,更顧家;而如果我嫁的是一個顧家的男人,同樣會接著希望他努力工作、多賺一點)。在這一點上,人不是機器,故而有所追尋,永不饜足,正因為人是獨一無二的一種動物──人是慾望的動物。
  所以,親愛的妮娜,我們要問,是甚麼樣危險的慾望,帶妳一步步遠離了自己的身體,並最終毀壞了她?妳傷害自己如此之深,甚至直到最後一刻來臨前妳本人都不曾察覺,究竟又為的是甚麼?
  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因為乍看之下,妮娜並沒有慾望。或者說,妮娜唯一要的,正如所有乖巧、柔順、聽話而又認真勤奮的好女孩,就是扮演好她的角色──當然,是在雙重的意義上,而這個象徵正是《黑天鵝》第一個別出心裁之處。妮娜的生活極其單純,單純到她主要的活動場域,不外乎家裡與舞團。而在家裡,妮娜是媽媽的乖女兒,一心只想著為媽媽一圓當年忍痛放棄的頂尖芭蕾伶娜之夢(據說這放棄還是為了女兒,唉,可憐的媽媽);在舞團,妮娜已經是團裡最優秀的舞者,以至於當新的舞碼敲定,女主角已是幾乎內定地非她莫屬了。
  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跳完這齣《天鵝湖》,妮娜就將同時在前述雙重意義上完全得到她所渴望的了。唯一的麻煩只剩:舞團的總監並不情願把角色給她,理由是這齣舞的主角必須同時扮演黑天鵝與白天鵝。後者沒有問題,但總監大人不信任妮娜有詮釋黑天鵝的能力。
  這就是妮娜遭遇的挑戰:暫時地,她扮演不了她想扮演的角色,得不到她要的東西了,因為她不清楚總監要的是甚麼。
  總監,這個男人,究竟要我做甚麼?妮娜,或者我該說妮娜「們」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很奇妙地,在我詢問過的看過這部電影的女性當中,目前還沒有任何一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使事態更加糟糕的是,這男人看起來惡劣透頂。首先,他花名在外,媽媽已經告誡過好多次了;其次,他強吻妮娜不成,被反咬(是字面意義上的咬喔)一口之後,卻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把角色給了妮娜;最後,他帶妮娜回家,劈頭就問她有沒有性經驗,更嚇人的是家庭作業居然是要妮娜找個時間去自慰一下。就算是藝術家,這也太過分了!根本是性騷擾,妮娜想,不然,他是不是想上我啊?
  可愛的妮娜,不是的,男人如果要上妳,他會親自上,不會叫妳回家自己來。更重要的,如妳所知,白天鵝固然純潔、優美、無瑕、一心向善,活脫脫就是妳本人的化身,但黑天鵝在這齣舞裡不是別的,正是那邪惡、同樣美麗、我行我素而無所顧忌的誘惑者。乍看之下,沒錯,這兩隻天鵝正如她們的顏色,極端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但也正由於其極端,方才分明顯示出:分開來看,她們各自都是抽象的,唯有結合為一體,才能成為一個具體的、活生生而有血有肉的角色。這也是為什麼她們的美必然無分軒輊,而只能由同一名舞者來詮釋。換言之,黑天鵝並不是另一隻天鵝,而是白天鵝的alter ego,是她背光的屬性之集合。白天鵝本身就是那慾望者,因之是誘惑者。《天鵝湖》對主角的高難度要求於是便在於那不是誠懇良善努力與否的問題。那藝術所要求的,是一名技藝與激情兼備的舞者。而妳,妮娜,可曾想過,千方百計地想要牽到喜歡的男生的手是甚麼滋味?妳可曾懂得慾望之焦灼與迫人?妳嫉妒過嗎?如果沒有,如果這些妳都不瞭解,那麼妳又要如何詮釋,即使只是白天鵝?
  只可惜,我們的藝術家並不同時身兼哲學家,不會使用甚麼「對立的統一」、「辯證的環節」之類的術語(當然事實上不用這些術語也是對的,與其讓《天鵝湖》變成《睡美人》,還不如讓天鵝繼續困惑下去──至少她還是醒著的),只會一個勁地叫妮娜「失去自我」。他沒有想到,如果他的眼光正確,如果他所看見的妮娜的缺陷確是她的缺陷,那麼,如何能夠要求一個沒有慾望,因而尚未成為主體、成為「人」這種慾望的動物,不具真正意義上的「自我」的女孩去「失去自我」呢?
(順帶一提,許多人常掛在嘴上的「尋找自我」實際上也是同樣荒謬的,只要問一聲「是誰在尋找自我呀?」事情就很明顯了)
  不過,幸好,妮娜很乖,沒跟總監來女性主義那一套,抗議他假藝術之名行剝削女體之實──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辯論題目,改天再說。總之呢,妮娜雖對總監的古怪舉動和要求不甚了了,卻仍舊乖乖照做了。遺憾的是,這場慾望探索之旅並非風光旖旎,而是險象環生。為了理解何以如此,我們有必要進一步討論一下妮娜本人狀況的特殊性。
  她和媽媽「同住」,這個事實某種意義上已經足以說明一切。整部《黑天鵝》裡最驚悚的一幕,既非妮娜崩潰時所見的幻象(如果是這樣那這就是一部恐怖片,但不是),亦非妮娜殺傷自己的那一刻(如果是這樣那這就是一部動作片,但同樣不是),而是在妮娜做「家庭作業」,正做得不亦樂乎的時候,赫然驚覺媽媽正睡在床邊咫尺之處的椅子上。妮娜和媽媽的關係是病態、對妮娜有害的。首先,如果成為頂尖舞者這件事,有過多比重的意義在於為媽媽圓夢,那麼,妮娜勢必對此極度焦慮。毫無疑問,她必須跟舞團裡其他優秀的、常常是比她更年輕的舞者競爭;妮娜亦必須和自己競爭──在得到了角色之後,正如總監所說,擋在她面前的敵人不是甚麼誰,而正是她自己,是她自身理解、詮釋能力的瓶頸。比較不明顯的是,她其實還得和媽媽競爭,因為成為頂尖的舞者,就是做到了媽媽做不到的,成為媽媽無能成為的那種人。更致命的是,最後這場仗妮娜甚至不用上戰場,就已經打贏了──媽媽已經不跳,也不可能再跳舞了。她對舞蹈的執著,只能變成,用尼采的說法,一種ressentiment。這ressentiment,也正如尼采的描述,表現為某種典型的、基督徒式的品德:奉獻、犧牲、無微不至到近乎歇斯底里地照顧兼管束,如此等等。這品德實際上是一種暴力,如影隨形地發洩在妮娜的身上,身體上,糾正、修補她的身體、侵犯那身體的隱私(妮娜的房間不能鎖、妮娜在浴室裡總聽見有人不斷敲門),而凡此種種,都直接指向一個後果:妮娜的身體,也許連她的主人都感覺不到那是她的,因為那是媽媽的。於是,一場乍看之下必勝的戰役,卻在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裡一點一滴地輸掉了。或者,用更弔詭而精準的說法:在與媽媽的競爭裡,最終,妮娜的勝利是以慘敗為代價換來的。
  而相較於媽媽過分醒目到刺眼的在場,爸爸的缺席同樣舉足輕重。《黑天鵝》並不清楚交代妮娜真正的爸爸缺席的來由,卻明確地刻畫了那缺席的致命後果,並由此反襯出「爸爸」在形塑慾望的主體時所扮演的角色。對於後者,拉岡有個絕妙的比喻是這樣的:“The mother's role is her desire. That is of capital importance. Her desire is not something you can bear easily, as if it were a matter of indifference to you. It always leads to problems. The mother is a big crocodile, and you find yourself in her mouth. You never know what may set her off suddenly, making those jaws clamp down. That is the mother's desire. So I tried to explain that there was something reassuring. I am telling you simple things─indeed, I am improvising. There is a roller, made of stone, of course, which is potentially there at the level of the trap and which holds and jams it open. That is what we call the phallus. It is a roller which protects you, should the jaws suddenly close.”所以,讓我們想像一下這樣的場景:小鱷魚寶寶妮娜在鱷魚媽媽的嘴裡,還不會講話哩。然後,鱷魚寶寶發現這鱷魚媽媽很奇怪、很難以捉摸。這媽媽有時甜蜜溫柔,有時狂暴無比;有時親密、有時疏離。小鱷魚希望媽媽永遠留在身邊,但沒有語言,她無法明白媽媽究竟要的是甚麼,無法滿足她的要求,無法取悅於她。此時的鱷魚寶寶尚不足以在任何意義上成為媽媽的對象,於是,缺乏跟鱷魚媽媽之間為了生存所需而必要的距離,而恆常生活於忽然被媽媽一口吞下肚的恐懼之中。直到有一天,鱷魚寶寶發現,當媽媽轉過身去的時候,有個傢伙志得意滿地杵在那兒,而媽媽好像一見到他就眉開眼笑。小鱷魚於是懂了:原來媽媽喜歡爸爸啊!於是,鱷魚爸爸光是趴在沼澤邊曬太陽就算幫了鱷魚寶寶一個大忙,因為鱷魚爸爸命名了鱷魚媽媽的慾望。鱷魚寶寶從此知道媽媽並不可怕,因為她喜歡爸爸,所以只要弄清楚爸爸的「意義」,小鱷魚就能夠跟媽媽和平相處了。
  這幅溫馨的天倫之樂當然稍嫌過度簡化,不過已經足以凸顯出爸爸的重要性。回到理論的領域,概括而言,爸爸因此就是意義,或者說,是任何意義都必須寄身其中的那個象徵秩序,是前文已經提及的那負責將需求媒介為慾望的語言。沒有語言,我們的需求與滿足原本與媽媽是混淆的、無法清楚區分的。在這個情況下,作為個體我們沒有自己的慾望,也沒有辦法產生慾望,因之沒有任何主體性可言。直到語言介入,打斷我們跟媽媽之間親密無間的連結,標誌出作為他人的媽媽慾望的定向,一整個象徵秩序遂依此而建立起來。而一旦這個秩序或語言的系統被建立起來之後,我們就有可能在其中找到容身之處,區別出自我與他人,成為我們自己,也就是說,一個慾望的主體。
  由此我們就可以真正理解,爸爸的缺席所造成的特殊窘境:一個不曾有機會命名,因而無法真正理解媽媽的慾望的孩子,將終其一生不斷變換著形式,卻始終在追問同樣的問題:「為什麼?」、「她說這個,但她為什麼要對我這樣說?」、「她究竟要我做甚麼?」以及更一般地,「她究竟要甚麼?」這樣的孩子將總是汲汲營營於取悅他人,卻無能善待自己──她根本就沒有自我可以讓她善待,因為她沒有慾望,而她沒有慾望,源於她不知道自己在象徵秩序、在語言裡究竟佔有甚麼位置──此所以妮娜的朋友要她「多活一點」,此所以女性雜誌上「對自己好一點」的訴求從來不缺狂熱的追隨者。可惜的是,我們的妮娜沒有時間學會「對自己好一點」了,演出在即,沒有慾望的白天鵝只能四處漫舞,狂亂地追問著所有周圍的人:「你要甚麼?」而媽媽不論,總監的要求恰正是她辦不到的:「我要妳身兼黑、白天鵝,做回妳真正的自己」。
  但誰說妮娜沒有慾望?她不是也有性幻想,而且還相當狂野?她不是曾經以為自己跟同團的火辣女舞者上了床?當然,妮娜勢必終究是個主體,否則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跳舞了;如果妮娜完全徹底體現了上述分析的症狀,那麼她將會是個精神病人,在語言之河而非天鵝湖裡攀附著語詞的碎片詩意地泅游。值得探究的因此是,在《黑天鵝》結尾處妮娜奮力給了總監一個真正的吻以前,那女同性戀慾望的發生學。首先我們注意到,總監不只一次地表現出對那個辣妹的注意和讚賞,而這除了引發妮娜的焦慮之外,也許更重要的是,那將對妮娜傳達出一個訊息:總監慾望著這野性的女孩。因此,妮娜對辣妹的慾望裡頭,蘊含了一個奇妙的狀態:妮娜和總監的關係,並不像八卦的辣妹所以為的,摻有不倫的元素。前已論證不管聽起來多麼像賤男人的詭辯,總監對妮娜其實並無特別不良的居心。而妮娜對總監,除了明顯的崇拜之外,更有一重微妙的連結。那連結有多微妙呢?微妙到她根本就覺得自己是他,也就是說,妮娜的認同,不像大多數的女孩,最後找上了媽媽;相反,她認同的是身邊所能夠找到最接近父親的權威,一位她乍看之下全心景仰,一心想得到其認可的藝術家。這認同的機制並不難理解。只要我們回憶一下,最初,孩子是藉著父親來掌握和理解母親的慾望。而一旦掌握以後,為了滿足母親,最方便的途徑就是直接與父親認同。然而這件事理論上來說對女孩而言是不可能的。粗略地講,父親有陽具而女孩沒有,這標誌出了一種絕對無法認同的差異性。那麼妮娜又是怎麼辦到的呢?當然,她並不是先去掀了總監的裙子以後發現他也沒有陽具,因而就興高采烈地認同了。我認為,使得這個認同得以發生的關鍵,單純就只是總監作為一名外在於妮娜原生家庭的權威,其形象之距離實際上太過遙遠,使得妮娜無法就近觀察,從而認識到那足以阻斷認同的差異性。簡言之,在與辣妹的激情戲裡,妮娜的慾望雖然不是最主流的那一種,但也並非全然莫名其妙。那是一份源生於對不在家的、老是被媽媽掛在嘴上叨念的爸爸之認同的產物。我們仍未遠離精神分析:慾望是他人的慾望。
  然後,正如我們所知,太複雜的慾望通常不會有好下場,正如詞藻太華美的情書,往往換來的只是沉默。妮娜的慾望,在激情戲由辣妹親口否決、成為夢一場之後,被嚴重地挫敗了。原本振翅欲飛的黑天鵝,這下化身為黃鶴,再度行跡杳然。照理來說,這樣的情況下,妮娜勢必難以演出《黑天鵝》了。但我們的妮娜非常爭氣,她不但照樣上場,而且博得了滿堂彩。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或者,回到我們一開始問過的那些悲傷的問題,如此勉強自己,妮娜畢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那代價與成果之間的關聯是甚麼?
  還記得嗎?我們的問題是,是甚麼樣的慾望,使得妮娜遠離,並最終毀壞了她的身體?
  前面已經說過,妮娜的身體並不屬於她。而她身上那些嚇人(包括嚇到她自己)的傷痕,可以看做是一種對自己身體之異化首先表現為抗拒,隨即在母親的壓力下被潛抑的各式自殘行為之結果。原本,這些症狀都有機會得到緩解,要不是辣妹剛好是個異性戀的話。總之,在各式不利條件加總之下,可憐的妮娜崩潰了。此時,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再度上場,而這一次,甚至無微不至到了幫妮娜直接取消演出的程度。
  不管條件多麼不利,妮娜離她最大的夢想實現只有一步之遙了。而鱷魚環伺在側,即將大口一張吞了她。面對這生死交關的局勢,妮娜的領悟來得及時,卻也殘酷:在與媽媽的競爭裡,她不要認輸,她想贏。推而廣之,就前面所敘述過的三重競爭而言都是如此。那支撐著如此殘破、如此脆弱的天鵝公主上場的力量終於仍舊並非那認清了自身,因而可以轉化為詮釋能力的慾望,而只是一股最原始純粹的,不服輸的意志。妮娜想要勝過別人,所有人,包括那不識慾望為何物的自己。
  於是妮娜傷害了媽媽,飛奔出家門。恍惚中,她完成了的上半場演出並不順利,殘缺不全的白天鵝跌坐在了舞台上。下半場就要開演,黑天鵝即將出場,妮娜彷彿看見了她此刻最大的焦慮來源,她最強勁的對手,那被總監所慾望、並棄妮娜的慾望於不顧的辣妹,正好整以暇地準備著,準備著要取代她。不可以。輪到我了。妳還要繼續擋在我前面嗎?那就去死吧。而我們應該還記得,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妮娜其實只有一個敵人──她自己。那麼,當她已經對自己感到如此陌生,當競爭求勝的意志在再三的壓迫之下超越了一切,以至於她只能不擇手段地打擊一切可能遇到的敵人──她會殺了自己,無意識地,以解放自己之名,因為一個與自身徹底異化了的人,不再有任何其他可能的出路了。
  這就是最後台上那隻美麗的黑天鵝背後的秘密。其美麗,弔詭地,並不來自慾望,而是絕望。而如果《黑天鵝》要求我們作為電影觀眾殘忍地見證著那演出之成功,那麼這只顯示出大部分時候,人們所嚮往的並非誘惑之愉悅,而是無能於誘惑的暴力,是死亡。
  黑天鵝並不危險,危險的是黑天鵝始終都不在場。
  而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花這麼大的力氣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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