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我實在是不想comment一封情書,因為愛情是那麼珍貴的東西,就像你喜歡的劉禹錫:「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但這封情書的問題不是郎意可以撐多久的問題,而是很明顯這個郎意是被一個更大的理想架構演繹出來的,意思就是你沒有讓她覺得她在你的世界是無上,而是在她之上還有一個理想/理論,而你只是這個理想/理論的代言人,而不是你自己,這就是用理論來寫情書的問題,客觀化論證的同時讓主體的慾望被失焦了。所以你其實只要強調自己有多愛就好,也不用那麼辛苦把那些哲人的屍首挖出來擺了。
而且,都三十了,需要寫到情書肯定是已經走投無路了,我非常能夠了解,所以我一定也要在此警告其他人,千萬不要學你。不過,這時候你也許就會希望諸行無常了,因為無常也許會幫你挽回頹勢,所以無常也並非是完全負面的,當然,這樣就是說諸行無常將使得一切完全不可期待以至於溝通也就不可能。的確,語言/概念的真假是互相依賴,是人事時地物的因緣聚合之下,溝通才能成為可能,但也僅僅是可能而已,因為人們往往美其名在溝通,其實都只是藉語言為參考來揣測對方的意思而已,即便雙方都有溝通的誠意,只要一個環節沒對上,雙方就會變成雞同鴨講,溝通效率大降。
而溝通效率指的其實就是溝通的可能性,如果有量化的尺度,譬如說,兩個人都是國民黨,他們由於共享某些信念,因此溝通效率(可能性)有75%,但若其中一人是民進黨,那麼可能性就降為30%,因為連什麼是台灣人這樣基本的概念都可能會有歧異。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在對話,還是有起碼的30%的概念被傳遞,再舉一個例子說,閱讀書籍也未必能完全讀懂,因為至少還有詮釋的空間嘛,對不對?因此所謂溝通不可能,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部分不可能而已。
最後,語言/概念是否對應客觀實在,就像物質是否應有最小粒子一樣,如果物質沒有最小粒子,那麼所有的物質都是混合而成,一物依賴於另一物,因此永遠找不到支持物質世界的支點,物質世界也將因為沒有基礎而無法成立,然而一定會如此嗎?因為物理學界也還找不到最小的粒子,至少科技的進步使得永遠都有可能去發現比目前發現的粒子更基本的組成粒子。更別說我們一般在指涉到物質對象的時候根本就沒在管目前物理學發現最小粒子的進度到哪裡了。
語言與概念亦然,我只能說,有substance的概念世界固然比較方便,但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語言/概念確實就是像一張沒有攀緣物的蜘蛛網,但事實上這也沒那麼糟,除了還是有部分溝通會被傳遞以外,這種開放性也給了文字無限的想像和詮釋空間。畢竟連我們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的語言及概念的基礎的來源,更何況是他人呢?
唉,祝你早日解脫於苦海,雖然我看你好像只想猛地往裡鑽。你簡直就是苦的楷模,雖然也看到許多苦樹之花,但總是花開、花謝、花開、花謝....。
那麼,就讓我們來充分利用一下那傳說中的30%吧!本網誌的讀者們,去洗把臉,打起精神來,旁觀張BK跟我討論哲學可不是每天都會有的好康。
我最近在讀一本鬼子寫的書,書名是《宗教是什麼》。事實上,這本書最值得討論的話題搞不好是鬼子的學術水準為什麼那麼高,不過講那個又得罵人,改天再說。提這本書是因為書裡有些東西跟現在的主題直接相關,而且精彩萬分,茲引述如下:
對沙特來說,在自己內外都沒有任何可以憑依之物,反而是意味著人的自由。人的存在作為以無為根柢、從無被投擲到此現實境位的存在,是自由的…但如前所述,只要是站在自己意識(self-consciousness,我根據前後文確認的英譯,這樣有哲學背景的人比較能夠一眼認出是在說甚麼)的立場,不管是怎麼說主體,也還是殘留有把自身當作有如客體的問題…更何況這也不是佛教所說的「無」。佛教的無是「無我」,而沙特的無,卻是內在於自我。雖然它確實是在主體的根柢當中來思考的,但它卻被看作是有如在自我之底所發現的一道牆壁,或者好像是自我腳下所站的跳板。它毋寧是化身為把自我禁錮在自我當中的根本原理。自我因為在其根柢擁有無的隔板,所以也成為一個所謂的洞窟…這種無只要還是在自己之底作為無而被建立,它就不脫佛教所破斥的惡取空的立場意即執著於空的立場。自己建立此無,而自己卻因此為無所繫,執著於無。它似乎是自執的否定,但實際上反而是拉起簾幕的隱密的自執。這種無雖然作為有的否定而出現,但只要它被執著,它就還是一種客體,一種有。
漂亮吧,BK。而且這樣一引,你應該就能夠明白我那篇文章的用意了。我要反對的其實並不是「諸行無常」的教誨本身,因為佛陀的教誨是如此深遂,正如高大美或康德,去跟他們argue大部分時候一點意義都沒有--要緊的是我們能不能夠理解、甚至應用。我所反對的,是諸行無常的「教條」,是我遇見的許許多多假諸行無常之名行虛無不負責任之實的牽拖。
根據這個教條,我怎麼做都沒差,因為諸行無常。更嚴重的是,根據這個教條,我永遠不應該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因為這些都會變;我最好永遠不要有願景、不要懷抱任何希望,因為這一切終將落空;最後,當然也是我個人最在意的,根據這個教條,我們永遠不要去愛了,因為愛是無常的。但是,正如西谷啟治精湛的辯證法所顯示的:這種將虛無直接設定為形上實體的作法,歸根結柢來說,不外是一種我執,而且是最糟糕的那一種。因為,以這種方式執著於自我會產生一個非常弔詭的結果,那就是在最根本的層次上癱瘓掉整個主體性--一個深信行動之必然無效的主體是無法有任何行動的。那便是西谷啟治說的「禁錮」,我說的「不要去愛」。相較之下,一般「正常」的我執還顯得健康可親得多,畢竟,這些執著提供了我們一個最基本的面向世界的出發點,從而有可能透過一步一步的否定與辯證,引導我們走向最後的覺悟(黑狗說的「絕對知識」?)。而諸行無常的教條究竟給了我們什麼呢?
更進一步,佛洛伊德在<論自戀:一篇導論>裡說得好:
強力的利己性是對抗生病的防護罩,然而,我們為了避免生病的最後法寶必然是開始去愛,而假如我們因為挫折而無法愛,那麼我們注定得生病。
我相信這段話裡包含了整個精神分析最深刻的洞見,而且,光是第一句就非常值得注意,因為佛洛依德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通常用來防備生病的方法,就是自利。而如果我們把最後那兩句加上這個前提來思考,一個十分有趣的狀況就會發生:我們為了對抗生病而利己,但利己,在這個脈絡下便是不去愛,「無法愛」,而如果無法愛便注定得生病,那麼,佛洛伊德似乎是在暗示我們,恰恰是那為了防護我們免於生病的一切,最終成為我們生病的終極原因。
我的精神分析素養還不夠深,不敢說,這就是精神分析觀點下「人」的處境。但對這樣一種憂傷循環的揭示,的確相當程度上說服了我為什麼「一切都是症狀」。回到原本的討論,於是,我甚至覺得我有理由假定,那些服膺諸行無常教條的人,說穿了,不外是一群因噎廢食、迷了路的自我中心者而已。
但我根本不必寫後面這些的,BK,對你,其實只要說清楚我的撻伐對象就夠了,你看他們也看多了。
而我真正會被佛陀敲頭的地方大概是在於,我仍堅持將語言設定為實在。這裡,佛陀在上,請容光頭弟子我小小地申辯一番:語言之所以為實在,乃是因為對我來說--借用一個詮釋學的術語--語言正是那個溝通時有待融合的「視域」,換言之,是那首先使得任何對象得以對我顯現之條件。普遍而言,語言既是「人」的視域,也是「人」的「處境」。舉個你我都會愛的例子,沒有語言,我們就不用去海邊了,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不可能在任何真正的意義上看見「沙灘上的比基尼辣妹」,而辣妹是實在的、是笛卡兒的惡魔也不能抹殺的存有。在這個意義上,一切都是語言,我甚至想說,現象即是語言。於是,接受了這個對語言的界定以後,我們便可以作出如下推論:如果固執於將現象視為虛假,如上引文所說,是將無當成客體,當成一種有,那麼,即使要忠於諸行無常的精神,在現象依舊必須為真、依舊必須首先對我們顯示出一種意義,而世界並不是神的沉默,而是祂的道,祂的言說的這一點上,我希望,並且始終相信:語言是實在的。
整個論證的初心是這樣的,或者,也許應該說是換句話說了:如果諸行無常(的教條是正確的),那麼這個世界會是不可理解的,而我們的確能夠理解這個世界,因此那個教條錯了。
而這個語言的實在性理應確保溝通,我甚至懷疑,超過了30%的程度。但你也並未主張溝通是全然的不可能,所以溝通的部分就略過吧。不過說真的,你願意讓到30%我還蠻驚訝的。就我們的日常經驗來看,那個零應該換個位置,0.3%還差不多吧。
最後剩下的是抒情的部分。
這部分比較接近自辯,而不是哲學討論,因此我不想著墨太多。我一直覺得,人近中年,還得一直解釋自己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更何況,BK,其實我並不是要對你解釋,我也不需要這麼做。只是很有趣地,你和她說了一模一樣的事情,而她的版本是:「你奉詮釋學為圭臬的程度直接導致了你的難相處」。
唉,以下第二人稱請自行對號入座:
我無意自辯,我的確很難相處。但說我奉詮釋學為圭臬造成我難相處本質上是沒有意義的。這是因為,如果詮釋學是對的,那麼我奉為圭臬的就不會是Hermeneutics in itself,而只會是「我的詮釋學」,並且,更重要的是,根本也不會有不奉詮釋學為圭臬的我,因為我,陸禹同,就是一個奉詮釋學為圭臬的人。在這個意義上,親愛的,你可以直接抱怨我難相處就好,但詮釋學,相信我,她完完全全是無辜的。
並且,同樣地,我不是出於任何理論才喜歡你或不喜歡你,而是那喜歡你的我,本身剛好擁有一種理論罷了。
換言之,你在我身上看見的理論,就是我,試圖區分我和我浸淫其中如此之深的理論其實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些事情我都來不及跟你說了。我想這篇網誌,如果你碰巧讀了,也只會保證我們的關係更加無法挽回而已。
除非諸行真的是無常的,除非你對了,並且你想說服我的其實是生命的無限可能,而你終會再次出現,來到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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