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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裡約莫就是類似這樣的夜晚吧,空氣裡飄浮著最後一絲稀薄的涼意,雨後的天空,還積了許多雲,或許稍晚仍會再下雨。你忽然覺得,該是時候,和他做個了斷。因此你拒絕了心愛女孩的陪伴,決定單刀赴會。但其實你心裡清楚得很,「了斷」這樣的字眼從來就不適合他--因為他總是那樣矜持、內斂,節制而纏綿不絕,像他筆下的舞者:

再高你也可能上去過,海芋花田

不明確的溫差,灌溉系統,及其他

為尋求一種宛轉與凝定

無懈的連瑣,包容像水銀那樣

永遠流動,不安的靈魂它正

對肉體示意和解

二月櫻花落

 

從台大到政大是段並不算短的路程,你騎著車,這一次卻渾然不覺。或許是因為這一路上你都在心裡反覆誦念著:

假使你生在長安,我來自偏遠

秋天裏西郊盡是紅葉飄舞蔽天

這首詩叫做<長安>,而許多年來,這開頭的兩句始終都是你埋藏於心中最最珍重的意象之一。當然,你也曾經有許多機會與人分享這首詩,但你同樣相信,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個聽你背誦的人真正懂得了<長安>裡頭的浪漫:

我以無比的自覺和少少

不安緩急前趨,穿過山河和州郡的界線

遶道強風霹靂的大旗

你總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少年時的那種莫名所以的騷動與雄心怎能被這麼簡單的三言兩語就訴說完全?

因此,當影片中眾家詩人或評論者不約而同地提及「影響的焦慮」,你不禁在黑暗中兀自笑出聲來。你對那份焦慮太過熟悉了。你想起無數個黑夜與早晨,當你又意興高揚地完成了一首新作,是如何反覆地執迷於追問你的初戀情人:「我離長安還有多遠」?而你年輕氣盛的戀人也總是不甘示弱地回嘴:「還早咧」!接著你們會拌嘴、有時甚至是爭吵,直到她終於溫柔地安撫了你,於是你們做愛,然後睡去。

但長安始終縈繞不去,在戀人早已遠離多年以後的夢裡。

 

也不只是浪漫吧。那一陣子,你一口氣囫圇吞棗地讀完了那後來被稱作《奇萊前書》的他的自傳散文三部曲,原本的書名分別是《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到如今,書裡的細節當然都記不得了;唯一留下來的只有當時的嫉妒。他是花蓮人。有時你幾乎覺得,如果要介紹他,光是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而你嫉妒的,無非就是那高山深海饋贈予詩人的那份渾然天成的教養:

我緣著一定的海行走,涯岸

山以無窮的溫柔俯身相探

當時你就知道了:終你一生,你都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句子;因為,要到很久以後,有一次,你和朋友們去九份,在面海的半山腰涼亭上遠望,你才甚至終於懂得了那俯身相探的溫柔是怎麼一回事。而你是在盆地裡長大的,就算並非被囚禁於此,但自然於你,總也只是公園裡的花草或街頭的行道樹。再多的沒有了,再多,你必須費盡心力地去想像、去回憶、去揣摩,而無法訴諸直覺。一個不識自然的詩人呵…

 

但也不只是焦慮。

想來他教會你的遠遠多過了你自己所意識得到的。而在那已然被意識到的部分,確然的其中之一,必是音樂無疑。當然,你從來不曾聽見他親口說出,這也是為什麼,等到他在影片裡娓娓道來這一切,你除了欣然點頭同意,還是點頭。他說:他並不真正把句子讀出來,而總是在心裡默念;他說他覺得這其實也是最簡單的。而他沒有說的是,最簡單的並不等於最容易。因為有的時候,許多時候,我們聽不見自己。至少,事實上你的確經過了反覆的練習,並且,即便至今仍然襲用這法門,卻從未真正操作自如。你發出的聲音往往一開始並不和諧,並且在那微調的過程裡失落了原本的主題。

便是為了這些,當然,還有其他,你寫了<涉水>

 

假若那些時刻裡適時加入的總是

相同的主題

譬如,情愛

則我決心不再勉強

自己,抵抗

自己

 

潮水持續漲落

面對這些主題我曾

揮霍全部生命為了

展示的一種猶豫,如今

只剩空氣裡遲疑著

幾個不諧和音

 

陽光試探著陌生

的海域,也可能

是熟悉如我鼓勇

再一次將赤足

伸入水中

趾尖觸及的依舊是

柔軟的沙粒

 

我就這樣走了出去

沿途,曾經重重拋下的

現在我把它們輕輕提起

 

 

所以你坐在放映廳裡,不安地等候。你把心中反覆誦念的句子傳成簡訊,卻收到一通彷彿來自外太空的回電。你想,她是太年輕了,而且你當然應該體諒,她並不知道,你即將面對的,是自身最紛亂糾葛、最私密的一段歷史,她不可能知道,你將要面對自己。

影片開始了。詩人的聲音響起,唸著一首你陌生的作品。其實,你應當多少曾經在其他的場合裡聽見過他的聲音,只是,這一次,不知怎的,你終於能夠辨識那音響的特質:並不特別吸引人,有些蒼老、有點啞,帶著猶豫和遲疑--儘管那聲音所訴說的事物,是那麼毅然決然而明確的肯定--或許以懷疑的形式,然而總是肯定。再往下,你被領著追溯了他的家庭,求學的歷程;你聽聞故舊好友的回憶,還有論者對他的評價與解釋,如此等等。比較奇特的或許只是,這記錄技巧地略過了他的愛情與婚姻,雖然你也一向不特別執著於八卦,但長久以來,總是難免好奇。直到影片後段,你才看見他美麗的妻子翩然現身,啊,於是你終於放心了,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

那麼就是這樣了。

 

你近乎要以為就是這樣了。

 

然後,一名女子開始說著:

假如潮水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旋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白鳥飛越船行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你再也聽不見接下來他關於詩歌的形式與內容的討論。你的眼裡有淚水。儘管在這部影片裡,遇見任何一首你倒背如流的作品都不該令人意外,但你就是沒有想到,是它,是<故事>,用韻Philip Glass。

 

或者你並未流淚,只是有潮水,如記憶般湧向你的雙眼。你不知道究竟是為了甚麼?甚至,也許都和他無關,和用韻、形式、迢迢趕赴的姿勢無關。也許是Philip Glass,那個你後來終於認識了的音樂家。也許是Glass的叛逆、那種你急於在與妹妹同看你二話不說買回家的《菲利普.葛拉斯十二樂章》後想要教會她的叛逆。也許都不是。也許是當時也一起同看的前前室友,及其餘的家人們。也許是你忽然想起你曾經有過一個家,而後來你離開了。

 

為了甚麼?為了詩。

你多麼希望能夠大聲地喊出來,告訴自己,也告訴全世界的人:為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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