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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讀這首詩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你。
 
今天下午,我在新家,讀了一些維根斯坦。晚上,看了一場電影。吃過飯後回家,繼續讀書,康德。
室友明天就要搬進來了。剛才他來過,先拿些東西來放。可能是還不習慣邱鈺雯不在的狀況吧,他笑說,好安靜。
是啊,我的生活,現在是被刻意經營成這個樣子了,簡單到「安靜」兩個字便足以道盡一切。而你呢?你病中的生活,安靜或乃必然,但真能有那份我們夢寐以求的寧靜嗎?
有時候我不免這樣憂慮著。
 
當然,這問題有些多餘。放在二十一世紀,一個隨手打開電腦、或按下通話鍵便能夠即時接觸的時代,杜甫的感懷,就算不顯得荒謬,似乎也已經過時了。但不知怎麼的,我仍舊想告訴你,讀贈衛八處士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你。
或者,也並不只是你,而是那命定將人們隔絕的、不僅限於外在時空條件的、也包括了社會、文化、更是心理的,距離。
 
我猜想,再進步的科技或許都永遠不能克服這一點吧!因為我們似乎都是如此這般地,被必然引領向這樣的年紀——不能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有一天忽忽然就懂了:那詩裡參商的空間之喻、乃至於今夕何夕的無言之嘆,實際上,不外是為最終的「世事兩茫茫」,提供一或可藉之以辨識的可能解釋罷了。
而解釋原不過就只是解釋而已,這一點卻始終令我耿耿於懷。維根斯坦相信,對於那些揭示了終極而根本之現實的命題,我們應當尋求的並非解釋,而是描述。但他卻沒有告訴我們,對於生命,是否亦應如是?
 
也許我不應該再費心尋求對這分離的解釋了,畢竟這些年來,我們亦有過不少歡樂相聚的日子;也許這些時日尚不足以冠上「分離」之名,畢竟這些年來,你終究見證著我與邱鈺雯的相遇、我在東吳求學的日子、到如今去了台大,我亦對你的食、衣、住、行、生活、情感與工作的狀態多少有所知悉;也許,要成為一名哲學家,我應當學習維根斯坦的榜樣,對「分離」這樣的字眼保持適當的沈默。但我懷疑,這便是全部了:停止感覺,而生活繼續。
 
因為這樣的想法是如此專橫,而「生活」在我眼裡,顯得愈來愈一無所是,除了一位予取予求的暴君。我不記得出處是哪裡了,但昆德拉這麼說過:生活將傷害生活著的人。這話直接、誠實到令人心驚,而〈贈衛八處士〉固然溫厚,難道不也隱約表達了同樣的抗議?
而我心有不甘的理由亦很單純:自始至終,我都很清楚,我還有多少想說的話沒能告訴你。
 
於是我給你寫信,任由心中的千言萬語化作這些多少只能是後設的、乾枯而乏味的主題。我已經很久很久都不再寫信了,也許這些話語就是我現在僅能訴說的。但我希望,無論如何,你能夠明白,無論我們的生活曾經是、如今是、將會是什麼樣子,生命自有它不變的邏輯,那使得我如此不容辯駁地思念著你。
 
你會明白的。
 
 
陸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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