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些破譯、形式、同一句話不斷反覆的解讀之道,在西方是用來刺探意義,也就是說,透過破壞而進入意義 ——而非搖動它、抖落它,就像禪修者面對公案(koan)時那種反覆咀嚼、思辨荒謬事物的齒牙一般——這種方式仍不免誤解俳句的真義。因為,依此而行的閱讀方法是為了懸擱言語,而不是去挑釁它。」 ——〈打破意義〉,《符號帝國》,羅蘭巴特。

說真的,即使好書如林、高手如雲,但近來遇到最令人敬畏的男人,既不是對日本文化瞭若指掌的李維史陀,也不是幾乎每一章都讓我想要從頭到尾抄一遍下來的《符號帝國》裡的羅蘭芭樂;甚至不是那個字字句句無一不體現了我最喜歡的古典精神的瘋癲老人谷崎潤一郎。截至目前,這些傢伙都還在可以招架或承受的範圍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觸古典日本至今,最最教人難以安心,經常搞得我魂不守舍的狠角色,居然是那個看起來人很好,寫東西很喜歡抄李白跟杜甫的芭、蕉、兄。
並不是他很難,其實不難,真的。翻譯成中文的芭蕉文,我覺得大概只要有國中的中文程度就可以看懂了。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松尾芭蕉超簡單的,簡單到,讀了半天,你還是完全無法理解寫出這種東西的人為什麼會被大家說是俳句之聖,是日本文化裡最偉大的大詩人(說不定還沒有之一咧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比方說像這樣:
他值得讚許
他不認為「人生如露亦如電」
當他看到閃電!
像這樣,芭樂說,芭蕉便「懸擱了言語」(所以這樣我可以說寫出這個句子的我也懸擱了言語只留下很多水果ㄇ)。實際上,這首俳句的特殊之處,就在於某種神祕的、極多層次的自我指涉效果,因為首先,「懸擱言語」,似乎正就是這首俳句本身的主題。
更為可驚的是在這裡,被懸擱的甚至不是任何隨隨便便的、普通的言語 ——那是《金剛經》上的言語,而《金剛經》,如多數人一般性的佛學常識所知,乃是一本教導吾人「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這般道理的夢之書,換言之,《金剛經》的教誨本身,就已經蘊含了語言的虛幻空妄之道理 ——於是,一旦這樣的言語遭遇懸置,那麼,我們黑格爾的徒子徒孫們也只好再次援引那偉大的辯證法來自圓其說一番:我們於是說,在這裡運作的,乃是某種雙重的否定,是概念自身的運動,是否定的否定。最初,我們有一部經,經上告訴我們,語言乃是虛妄的;接著,這否定再一次為芭蕉的俳句所否定,因為俳句聲稱不認為「人生如露亦如電」,乃是「值得讚許的」!這樣,經由否定之否定的運動,我們抵達了何處、產生了何樣對言語之洞見呢?照理來說,--P應該是P,雙重否定的結論應該是某種肯定。那麼,我們於是就可以回歸對言語之實在的肯定,信任言語、依賴言語,來為我們指出實在之樣貌。但這肯定,卻再一次被芭蕉所推翻(猶如我們再一次踩到了芭蕉皮而滑倒),因為芭蕉的俳句說的並非是「當他道出閃電」;相反,他說的是「當他看到閃電」。如此,我們在辯證法的終點所見便大出我們的意料之外——那絕非黑格爾所承諾我們的對立之統一之整體,而更像是被貫徹到底的否定之結果。
於是芭蕉便成了名符其實的、一根滑不溜手的芭蕉,讓人完全無法掌握。

不過迷有關係,大家鼻要驚慌。我們都知道黑格爾除了數學之外(他說3=4),邏輯也不是很好,所以大家可以放心:如上所述那種標準的古典邏輯操作,絕對不會是他的本意。至少,紀傑克的黑格爾絕對不是如此。與古典邏輯相較,紀傑克的黑格爾是個鐵齒得多的傢伙。鐵齒到了什麼程度呢?鐵齒到了一旦開始否定,這否定就像踩到芭蕉皮一樣停也停不下來,無止境地向著否定的方向無怨無尤地滑了過去。當然,這樣說略嫌抽象,讓我們來看看具體上,踩到芭蕉皮滑倒鳩竟是種什麼樣的技巧。
很簡單,這裡的秘訣就是其實在一開始否定的時候,那否定本身就是自我指涉的了。只要加上這個簡單的轉折、這個小小的洞見,否定之否定就不會得出肯定的結論。在芭蕉的俳句的例子裡,這個運動是這樣的:
真理超越了言語(《金剛經》所言,第一次踩到芭蕉皮,第一重否定),
我剛剛是用言語說出這個道理的(小轉折、小洞見,芭蕉皮那滑溜的表面),
於是,我剛剛說的那句話本身也必須被超越(第二重否定,否定之否定,踩著芭蕉皮開始狂奔向閃電),
言語,終究是虛妄的,無法道出實相(即使是宣稱「言語乃虛妄」的言語也是一樣)。

這樣,各位看見閃電了ㄇ?

當人們說是青蛙的跳水聲讓芭蕉頓悟禪之真義的時候,我們也許可以認為(雖然這種說法西方味還是太重),芭蕉在這個聲響中所發現的,的確不是一個「靈光乍現」的動機,也不是一種符號象徵上的神經敏感,而比較像一種語言的終止:語言在某一刻停止了(這種時刻需要無數修練才會出現),而就是這種毫無回聲的斷裂,建立起禪宗的真理以及俳句簡潔、空無的形式。在此,非常直接地否定了思維的「發展」空間,因為並不是要將語言停止在一種沉重、飽滿、深刻、神秘的寂靜之中,或是將它休止在一抹靈魂的空無之中——這縷靈魂敞開自身,向著神聖的交流而去(禪裡面是沒有神的)。提出來的問題,不應該在話語之中或話語結尾之處發展開來;要談論的是黯淡無光的東西,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細細思量、反芻,這就是我們建議一個想參悟公案(或是師父說給弟子聽的小故事)的習禪者該去做的事:不是去解決問題,好像它真的有個意義一樣,更不是去觀察它的荒謬(這也是一種意義),而是反覆咀嚼它「直到齒牙動搖」。」 ——〈擺脫意義〉,《符號帝國》,羅蘭巴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胸部星球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