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常閱讀的書籍有哪些文類?
我覺得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檢查一下我的書包。
今天我的書包裡有五本書:三本外文書,兩本中文書。外文書分別是On the Reproduction of Capitalism,Deconstruction as Analytic Philosophy以及Surplus: Spinoza, Lacan。這三本書裡,第一本是一位叫Althusser的哲學家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與「國家」之間關係的討論;第二本是從分析哲學裡的語言哲學進路討論「解構」的意義;第三本則是妳搞不好也知道的、我最喜歡的主題,史賓諾莎與拉岡之間的比較研究。至於那兩本中文書,一本就是史賓諾莎的《倫理學》,是為了讀Surplus的時候參照用的;而另一本叫《陽光下的日子:卡夫卡的最後一年》,是一位名叫米歇爾˙庫普夫米勒的小說家,利用卡夫卡生前留下的日記、書信等文獻,虛構出關於卡夫卡與他最後一位戀人,朵拉,之間的故事。
除此之外,我偶爾會讀一點西方歷史,一點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報告。但從以上的突擊檢查妳應該看得出來,「理論」(不必然嚴格限縮在所謂「哲學」的範圍裡)跟「文學」(也不必然只有小說,還有詩、劇本等等)是我閱讀的大宗。
你大概是從什麼時候建立起固定閱讀的習慣?
我從小就很喜歡看書。近視眼大概就是這樣得來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都還記得小學的時候家附近的那間小七。我常常一個人站在那看小叮噹(你們現在叫多啦A夢了)看一兩個鐘頭才回家。
不過這應該不是妳要問的。看漫畫充其量養成的只是一個「手上拿著東西看」的習慣,大概還不能算是閱讀。閱讀真正開始,可能要算是國中了;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看武俠小說跟科幻小說,然後因為沒有「把書買回家看」的概念,所以經常去金石堂裡看書,看了一堆金庸倪匡跟古龍。我不知道我的同學們每次考完段考的下午都幹嘛去了,不過我都是用「去金石堂坐一整個下午」來慶祝考完試。
好我知道我是個孤僻的孩子。
這個情況到了上高中之後越演越烈。我的高中生活非常苦悶,然後我讀的那間高中剛好是沒有人在上課的(無論老師或學生)。雖然教育的品質如此低劣,不過那間高中有一件事情很厲害,就是他們的校刊。因為無心上課,所謂的上課時間通常都在看報紙,還有校刊這一類的東西。我的高中時代剛好是台灣報紙媒體的全盛期,各大報都有很棒的副刊,周末甚至有全版的、關於閱讀的各種新聞、書評、好書指南(很不可思議對不對,這現在聽來好像是西方國家才有的東西)。透過這些媒介(校刊、副刊),因此能夠接觸到很多教育體制裡學不到的東西。
關於高中還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提。在我們那時候,國文課本裡已經有鄭愁予〈錯誤〉這首詩了。我不誇張地說,發現這首詩的時候我真的是跟被雷打到沒兩樣。然後因為交不到女朋友,只好跟以前的女性友人當筆友(她因為沒有考上北一女,考上的是我最愛的另外一間學校所以被家裡送出國去了)。就這樣開始「寫作」。寫信給她,或是寫詩。有的時候兩者之間也沒有什麼區別。而這件事對我來講很重要,因為我想要寫得更好、想要感動別人(包括這個女孩),所以讀書讀得更勤,會更努力、有意識地去收集很多資訊。
再來是大學。我讀了一個錯誤的科系,所以最初的大學生涯根本沒有在上課的。其他人上課的時候,我都在惡補自己從高中以來漸漸聽說過、而且在教育體制之下完全沒有接觸過的那些東西。各種現代中國小說、各種哲學、各種社會學、各種西方小說、各種文學理論。妳從我那時候身在物理系可是整學期唯一有去考期中然後還九十幾分的科目叫「科學哲學」大概就可以看出我狂熱的程度。除此之外,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有非常、非常多的電影可以看。我不知道對妳而言「看電影」算不算閱讀?不過對我而言是的。而就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變得很喜歡看電影,喜歡在電影裡印證我在書上讀到的東西。也就是差不多這個時候開始,我可以正式被稱為「文青」了,因為我絕大部分的時間往往都泡在咖啡館裡讀自己買的書。
至今如此,而我仍舊是個孤僻的孩子,因為該用來生活的時間,都拿去看書、看電影了,是嗎?
覺得閱讀在你生命中佔有什麼樣的角色?
先讓我點根菸。
點菸的理由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到我的心坎裡了。讓我這麼說吧。我可以告訴妳「吃飯」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我也可以告訴妳,比方說,「睡覺」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我還可以告訴妳「朋友」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很糾葛而且都走光了);我甚至可以告訴妳「女人」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簡言之就是更加糾葛一點然後還是走光了)。不過,閱讀,沒有辦法。
我過的是閱讀者的生活。但這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是說,我的生命是依照「閱讀」這件事情的需求與規律來調整的。為了閱讀,我會強迫自己進食(不吃飯就沒有力氣讀書);為了閱讀,我會逼自己休息(我很少讀書讀到睡著);為了閱讀的結果,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因為經過反思後的生活與他們並不相容);為了閱讀,我覺得我無法擁有伴侶(大概就像卡夫卡那樣)。
因為閱讀會讓妳最終在真正的意義上變成「一個人」。一個獨一無二、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個體。這樣的個體,就像我們所熟悉的蘇格拉底或史賓諾莎,跟他所身處的社群之間,往往有著強度不等(時強時弱)的緊張關係。於是,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妳必須做出抉擇。妳必須選,妳要回到他們的身邊,還是就此留在那個閱讀的世界裡繼續遨遊,探索那些無人得見的風景。
這個選擇事關重大,必須對此進行非常多的思索,於是,我只能繼續閱讀,因為閱讀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思索形式。結果,我發現自己根本不必做出選擇了。
別無選擇,我的結局是後者。也就是,我過著一個閱讀者的生活。
如果現在無法再進行任何閱讀 你的生命會變得怎麼樣?
有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叫做John Berger,他有一篇很好的文章,〈浚河與清河〉,收在他的那本《我們在此相遇》裡。
這篇文章非常之動人,而動人之處,除了他寫到的那場婚禮、除了他在其中交代的關於某些政治信念的心路歷程之外,還包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在文章裡,還順便露了一手廚藝,教我們怎麼做某種波蘭還是東歐哪個地方的特殊湯品。
從採集必要的材料,到處理這些材料,到下鍋,到如何測試味道,乃至最後喝起來的感覺。所有這些細節。
其實這樣的手法在John Berger的文章裡並非罕見。如果妳讀多了他寫的東西,就會發現,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的(他是個左派的唯物主義者);在他的眼裡,這世界充滿了細節,那不是思想、不是觀念、甚至不是情緒或感受,而是可看、可聞、可聽,可感知可觸摸的事物。那是語言之外的領域,而對他而言,語言,唯一的任務,就是讓人跟這個領域發生關聯。
詩意的關聯,我想補充。
而我是他的超級粉絲,每每對著他寫下的這些事物感動又忌妒不已。我自己也寫詩,也愛文字,但我知道,在每一個善用文字的作者背後,都有一個充滿細節、被事物,而非話語所佔據的生活在支持他。但我自己並非如此,雖然過去幾年有意識地在做些改變,不過我始終覺得,自己離土地、離河流、離天空、高山和海洋太遠。有的時候,讀書讀得累了,我會想要休息,逃遁到事物當中,逃遁到顏色、聲響、堅實的觸感與飄盪的氣息之中。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如果能夠用這些把生命給裝滿,那麼,也許沒有閱讀,也無所謂。
我不想跟妳說,所以,沒有閱讀我會死,我的生命會枯萎。我猜想,沒有閱讀的話,我會變成一名農人,在法國的鄉間,檢查今年的葡萄收成,然後在黃昏時回家,走上前院的露臺,在搖椅上坐下,點上一管菸斗,看著天色變暗,想著,該準備晚餐了。
你覺得閱讀怎麼樣在影響著你的人生?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回答第三題的時候好像就提到了(而且看起來有點恐怖吼?)。
因此,讓我說點正面的事情。
讓我這樣轉換妳的問題,也就是,究竟,閱讀給了我什麼?
愛,我會說。絕對地,毫無疑問。
我自小跟家裡的人不是特別親,成長的過程裡,身邊的朋友也同樣一批換過一批。跟師長的關係固然有的不錯(指導教授居然讓我畢業了),但並沒有保持聯絡。至於伴侶,唉。
可是妳看,現在我坐在這裡,跟妳說這些事情,沒有憤怒(好啦也許還留下一點點)、沒有悲傷(也許只剩下一點點),沒有恐慌與焦慮(雖然目前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想,我還能夠做到這點,即便只是一點點,也讓我很滿足。而這一點點,憑藉的不是別的,正是但丁所說,「宇宙間最偉大的力量,足以推動星辰轉動」。
這份愛是閱讀給予我的。當然,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不對?如果愛,指的是愛人、愛這個世界、愛萬物,甚至,愛神(amor dei intellectualis),那麼,說起來,我們更應該去做的,是去接觸這些對象,與它們遭遇,發生關係。在這一點上,閱讀好像甚至更像是件背道而馳的事情——妳背過身去,將人們、世界、萬物與神都放在一邊,沉浸在只有自己的天地裡,無暇顧及其他。
這個描述聽起來很不幸,但更不幸的是,那是正確的。閱讀者往往顯得冷漠、遙遠、淡然而有距離,這正是閱讀的姿態本身的結果、是閱讀這個活動的要求所導致的。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不喜閱讀,無論他們的資質或稟賦——他們甚至往往稟賦更高一些,因為他們憑著直覺就發現:閱讀要求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捨棄我們的愛,而那是一件非常非常霸道的事情。
所以,我怎麼能夠說閱讀讓我有幸成為一名擁有一點點愛的人呢?
因為那愛不是別的,正是「對閱讀之愛」。
是吧?如果閱讀,畢竟是一種人類的活動,就像其他的活動一樣,有其對象,那麼,對這樣的對象產生了持久不移的愛,其實也不令人奇怪不是嗎?即便,妳愛上的也許是書本上虛構的人物,愛上的是書本上表達出來的思想,或者愛上的是書中的風景,愛上了書本所揭示出來的現象,這些,無論哪一種,都與書本外的、我們以為那才是「真正的」愛無分軒輊。剛剛妳告訴我今天學到了詮釋學,那麼,就讓我用個詮釋學家的口吻對妳說:實際上,詮釋並不只發生在我們與「文本」的遭逢裡,詮釋是無所不在的。而正因為詮釋無所不在,由此而來的感觸、心緒與想望,同樣無所不在。因此,如果在閱讀之外仍有詮釋,因此有了愛的可能,那麼,妳可以明白,同樣的事情在閱讀中照樣會發生,甚且,有時激烈得多。
最後,讓我引用自己之前寫過的,關於我最愛的那位本身也同樣熱愛閱讀的Jane Austen的小說《勸服》的文章,來為這漫長的、關於閱讀與愛的思索做個結論。
「這就是我相信,《勸服》真正展示出來的東西--Jane Austen的天鵝之歌裡隱藏著一份堅定不移的愛、秘密的愛。那愛並不直接涉及男人與女人,而是涉及閱讀、涉及閱讀所能夠成就的;涉及一份對吾人獨立人格的關注,以及為此費心寫下了這一切供我們閱讀的Jane Austen本人。
請記得--如果你像我一樣喜歡她的作品--Miss Austen是非常、非常愛讀書的。」
而也許,再重複一次同樣並不嫌多,最終,是詩人告訴我們關於愛的秘密,「宇宙間最偉大的力量,足以推動星辰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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