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巧小姐:

感謝妳如此真實、如此直接而不加掩飾地問了我一個我覺得十分重要的問題。這麼說也許還不足以表達這個問題對我的份量與意義。實際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覺得所有認識我的人其實都應該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想一想他們眼裡的我,究竟在做些甚麼。所以,為了表達我的感激,感激一個原本素昧平生的人那種慷慨的放肆,以及唯有這種放肆才能夠為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帶來的刺激,我決定使用我最拿手的一種體裁,也就是書信體,來認真地回答妳的問題。

因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青。我的生命,不多不少,正是由「文本敘事、自己的空想和幻覺、審美喜悅和道德溫情」交織而成的。

讓我們先來看看妳提到了些甚麼。
「意指一切思考基點被文本敘事、被自己的空想和幻覺、被審美喜悅和道德溫情扭曲、架空、置換了真實的身體感受性、曆史感/現實感以及思維邏輯性的人,他們被眼花繚亂的能指符號誘引、欺騙,整天飄在雲裡霧裡夢裡,沒有常識,不能或者不願睜開自己的眼睛觀察既往的正在發生的事實。
文青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乃至生活方式自覺不自覺地模仿文藝、虛構,緣於文藝/虛構更美麗、更溫情、更富有詩意,不像現實一般粗糙、堅硬和無情。

文青不是從生活中提煉觀點以再觀察再思考生活、文藝,而是從文藝中提煉觀點以再觀察再思考生活、文藝,結果,生活被扭曲,文藝則變得更富魅惑。

沉溺於文藝/虛構,中了文藝/虛構的迷藥,投靠情緒,執念於審美愉悅道德溫情大於高於強於真實的生存/事實,顛倒真善美遞進的價值序列。

他們只觀賞最偏激從而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虛構文本,而後就開始臆想式杜撰漂亮迷人的言辭、發出高尚感人的道德吁請,卻從不肯俯身研究周圍的事例、了解社會統計的具體結果,他們憎恨真實的曆史與現實,因為曆史與現實常常僵硬、冷酷、殘忍、骯髒,不符合美學理想、道德幻景與情感沖動。文青不是學科的概念,也不是年齡的概念,而是精神類型學的概念……
此種人集中聚集在文學、哲學、宗教愛好者/從業者裡,因為在這些領域,虛構、編造便是主業和職責所在。

*網路知識:原來這叫文青---出自網路.如有侵權.請告知...*

原來....這叫文青...

真.和假有差嗎?.....

在電視媒體時代,文青們會喜好電視劇、明星娛樂更甚於新聞、紀錄片、社會調查。」

我不清楚妳是在哪裡查到這個說明、或者說定義的。然而,在我進一步告訴妳我對這個定義的想法以前,讓我們先聽聽看其他文青的意見。在我的想像裡,如果上一個世紀某位羅馬尼亞文青能夠讀懂中文,看到了妳收集來的這個定義,我相信,他的回應會是這樣的:
我們是否真的能夠想像一個精神在宣稱:「從現在起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無所謂,因為我給出了一切事物的定義?」而假如我們真能,又該怎樣把它放到時間當中去呢?
圍繞我們的東西,給過它們一個名字之後,我們便更能忍受它們--於是也就不管它們了。但是以一種定義來體會一個事物,無論定義多麼隨意,都是在拒絕這個事物,是在把它們變得乏味而多餘,是在滅絕它。而且定義越是隨意才越為嚴重,因為那樣一來靈魂就已先行於知識。無所事事而空虛無奈的精神--這個多虧了睡意才得以加入世界的精神--若不去擴大事物的名字,不去把事物掏空,將它們替換成公式,它又能做什麼呢?而之後,它便會浮游於事物的殘軀之上;再沒有感覺;只剩下記憶。在每一個公式下面都躺著一具屍體:存在或是說事物,都已死在了它們自己所引發的藉口下。這是精神輕狂而陰鬱的放蕩。精神把自己浪費在自己命名和規定的東西裡了。它眷戀字詞,痛恨滯重的沉默中那份神秘,因此一定要把它變得輕盈而純淨:於是它自己變得輕盈了、純淨了,因為它的一切都已被減輕、都已被淨化。好下定義的毛病使它成了一個雅致的劊子手,同時也是一個含蓄的受害者。
就這樣,靈魂推展到精神身上的任務被抹掉了,然而只有這種任務才能提醒精神它是活的。
         --蕭沆,「在定義的墓地裡」,〈解體概要〉,《解體概要》

定義,或者該說「命名」,是很有力量的。妳是基督徒,應該知道在〈四福音書〉裡有許多關於耶穌趕鬼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裡,最引人深思的一點,就是耶穌總是會詢問那鬼的名字,而在問出名字之後,趕鬼基本上就成功了。當代的宗教類型恐怖片也一貫地遵循這個原則。從最早的《大法師》到最新的《聚魔櫃》都告訴我們,在面對邪靈的時候,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知道它的名字、知道我們可以怎麼稱呼它、知道它是「誰」。為什麼名字這麼重要呢?在消極的意義上,這是因為,在沒有名字的情況下,無論是耶穌,或者是任何一位驅魔師,都無法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對「甚麼」;而既然不知道在面對甚麼,自然也沒有相應的對策能夠處理這個「?」。更重要的是,在積極的意義上,一個名字並不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正確的、與對象相符的名字,實際上,就是對這個對象忠實、準確的描述;就是說出這個對象的本質。只要我們願意細心考察,總會發現:在一個事物的名字當中其實有著這個事物的身世、有它的歷史;這樣的身世與歷史便是那構成了一個事物之所以成其所是的基礎。而對於任何事物,一旦我們能夠掌握它的來歷、它的本質,我們自然不但能夠找出因應之道,將之驅離;更進一步,透過對於本質的掌握,透過隨之而來的對於它的運作方式、生成機制的研究,我們實際上還能夠控制它、能夠在需要的時候隨意地召喚它或毀滅它。這樣,當醫生命名了一種疾病、當政治學家定義了一種政治體制、當數學家命名了一條定理、當物理學家定義了一種物理現象、當生物學家命名了一個新的物種,或當小說家揭示了某種心理狀態,他們基本上都是在做同樣的事情。「定義」或「命名」將事物置於我們的主宰之下,正如得到名字之後,耶穌對於群鬼得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甚至將之化約為家畜,化約成某種對人類有益的動物。
而廣義來講,這就是「語言」的力量。語言帶給我們事物的名字,讓我們能夠洞悉一切的本質與原理,隨自己的需求加以運用。這也是為什麼在〈創世紀〉裡,伊甸園中被造的飛禽走獸都要一一來到亞當跟前,讓他命名,因為上帝原是希望「人」作地上的「主人」,受益於祂所造的一切。於是,在語言面前,事物臣服,放棄了自身的優先性,受控於那「命名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蕭沆主張:定義實際上是在「消滅」事物,讓它們失去自己,只為我們服務。
而如此強大的力量當然是危險的。就因為其力量太過強大了,定義或命名的風險之一在於,我們時常會忘記,但那只是一個名字,是「語詞」,而非事物本身。持續不斷地給出富有成效的定義,會讓我們產生一個幻覺,彷彿我們的一切理解與利用的行動之所以可能,並不是來自事物的恩賜,來自我們與事物之間活生生的、具體的互動,而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擁有」這些事物,這些事物原本就是「屬於」我們,隨我們的喜好來裁決與處置的。但實際上我們並不真正擁有這一切,我們擁有的,只是語言而已;我們唯一真確握在手裡的只有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名字。儘管這些名字或定義的確有效,能夠幫助我們在各種意義上活得更好、更豐富、更幸福,但關鍵的差別在於,我們是透過「名字」來與事物互動、與事物互相調節,在這樣的調節中規劃我們的生活;並不是透過發明「名字」,我們就能夠直接決定事物的樣子。歸根結柢,所有的「定義」終究是虛構的。雖然那可能是些強而有力的虛構,有能力「型塑」或「發展」現實,卻並不足以完完全全地捏造現實,改變我們依賴著事物而非事物依賴我們的事實,遑論在真正的意義上「創造」出任何實在了。
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隨心所欲地創造出來的。我們只是藉著語言在照管她並欣然接受她的饋贈而已。
而沒有搞懂這件事情的人,根據妳所找到的定義,就是「文青」。細節不論,在妳的定義裡,所謂的「文青」,終極而言就是那些被命名的力量所迷惑、執著於「定義」,從而顛倒了語言與現實的優先順序的人。這樣的人會很狂妄,因為,擁有了定義,這些人就自以為擁有了一切、能夠壟斷事物,擁有了對於何謂「現實」的優先解釋權。這些人將無視於在別人眼裡,他們所擁有的名字不過就只是些「名字」,而並不是甚麼永恆不變的、顛撲不破的「真理」。更麻煩的是,這些人還很危險。這是因為,出於對「定義」與「實在」的混淆、對「語言」與「現實」之間的區別缺乏品味,這些人往往會將自己對現實的觀點不顧一切地強加在別人身上,恣意介入、干擾、打亂對於別人來說十分重要的「其他現實」。這就是我們在各種領域裡都可以見到的狂熱之根源。如果一名生物遺傳學家,因為掌握了基因密碼,便肆無忌憚地開始從事遺傳工程、基因改造,那麼他就有可能製造出很多基因怪物來;如果一名政治人物,深信她所以為的最好政治體制便必然同樣適合所有人類,那麼她也許就會開始鼓吹某種意識形態,排除異己,開始在同胞手足之間劃分朋友和敵人。同樣地,如果一名宗教信徒,深信他的上帝只會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只有他知道而別人都蒙昧無知的名字,那麼那些透過其他方式接近神的人就會被斥為「異端」、甚至「異教徒」,從而成為他除之而後快的對象。於是,在這些例子裡,我們可以找出一個一般的趨勢:將妳所找到的定義進一步分析之後,妳會發現,這些所謂的「文青」嚴格來說並不是真的熱愛語言、喜好文藝--相反,一旦語言與現實之間的區別被抹除,這樣的「文青」真正熱衷的其實是語言的「力量」、是「權力」;他們執著的是透過語言,以「定義」為手段,去強迫他人就範、扭曲現實的模樣。而任何一個具備一般道德直覺的人都會對這樣的人都躲避不及。因為,再說一次,這樣揮舞著「定義」去四處攻擊的人不但狂妄、而且還是十分危險的,對我們的共同生活有百害而無一利。
回到初衷,語言之所以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原是為了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他人,但在這些「文青」的手裡,當語言墮落成了排他性的「定義」,她非但失去了這樣的作用,更只會成為我們理解時最大的障礙,成為最多誤解與傷害的根源。
這樣,也許妳就能夠理解妳找到的定義裡所燃燒的熊熊怒火所為何來了。這股憤怒是一種自我鞭笞,是在「定義」中嚴厲譴責那些喜歡下定義、用「名字」調包「事物」、用枯燥的「定義」榨乾了活生生的、豐富而精采的互動的人。這個定義把文青妖魔化,指責文青著魔於文字、忘卻了現實,自己卻忘記這樣的指責同樣要透過文字來表達、同樣是一種「定義」,同樣試圖在強化他人對「何謂文青」的誤解、在扭曲關於文青的現實。
因為,甚麼是現實呢,如果不是我的、妳的、他的、我們的、妳們的和他們的夢與幻想之集合?
甚麼是現實呢?如果這樣的「現實」從不曾、也不能被寫入任何文本,成為可以流傳下去的故事?
甚麼是現實?如果沒有了美,沒有愛和喜悅;沒有那讓人低迴不已的憂傷和魂牽夢縈的嚮往?
甚麼又是道德?如果失去了文青們的溫情與善感,失去了那些衝動與義無反顧的片刻?
在妳找到的定義裡,「現實」只有一種。在那個定義裡,所謂的「現實」,總而言之指的就是「文青所無法了解、拒絕接受的那個東西」。在這種定義方式之下,「文青」與「現實」於是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個宿敵,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要嘛「文青」是對的,所有的「現實」都「粗糙、堅硬和無情」、都「僵硬、冷酷、殘忍、骯髒」,從而只值得我們的唾棄與鄙視。情況好一點的時候我們可以試圖去改變它,而情況更糟的時候我們於是就只能逃避它了。懷有這樣的誤解,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最常跟「文青」兩個字連在一起的批評就是「逃避現實」。但現實怎麼能夠逃避呢?用比較哲學一點方式來想,如果所謂的現實,指的就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一切實際的總和,那麼,無論我們選擇怎樣去生活,難道不是都必然要活在「現實」裡嗎?這樣的現實之外還能有甚麼地方容許文青們去逃避呢?另一方面,要嘛「文青」們錯了,「現實」是最偉大的,是不可動搖的,「文青」們是瞎了或瘋了才會無視於這一點。但是,如果現實這麼偉大,偉大到文青們除了待在現實裡根本無處可去,那麼,文青本身就會是現實的一部分,硬把他們跟現實分開,然後指責他們無視於現實、跟現實脫節,實際上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
而現在,我要從一個文青的立場,告訴妳我真正的想法了。我的想法很簡單:「現實」不只一種,而是有好多種。這是我當了這麼多年的文青,練習熱愛語言、信任文學與藝術、體驗了韻律與敘事所能夠施加於現實的力量之後,所學到的最有價值的事情之一,因此我在這裡與妳分享。承認這一點,承認對一個高中生跟一名賽車手而言、對一隻氂牛跟一窩蜜蜂而言、對太空人與神學家來說,雖然他們居住在同一個世界裡,但他們各自說出的話語、他們所傾訴的故事、他們觀看現實的方式會是很不一樣的,那麼,妳就會同意:他們不該用自己的各種「定義」去攻擊彼此,遑論宣稱對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視於現實」;而如果他們這麼做了,像妳找到的定義裡那些自打嘴巴的「文青」們一樣,那麼,我們也只好想辦法帶神學家上太空、找高中生去參觀賽車場、或敦促非文青們多讀點書、多看幾部好電影、聽聽幾首詩歌,以增進彼此的互動。因為在神的眼裡、在世界的眼裡,訴諸「誰比較懂現實而誰又比較不懂」的批評或定義方式幼稚的程度就跟兩個小鬼在搶一塊擺得太高而沒人吃得到的餅乾沒有甚麼兩樣,是以「現實」的名義在施加暴力,是助長誤解與迷思,是讓我們的(與文青們一起的)共同生活變得更加困難、而非更加愉快輕鬆(妳知道嗎?文青們其實都是很平易近人的)。
而文青跟大多數人的差別也許就只在這一點。文青知道那個被稱為「現實」的東西是無限的,不可能只有一種樣子;因之其他人的喃喃自語與白日夢、妄念與執著都很可貴、應當認真以待。文青知道,除了人們所謂的「現實」,世界還很大,還有很多值得探索與經驗的東西。文青知道,如果世界這麼大,那麼我們最好不要隨便去定義別人、用這些定義去攻擊別人。
文青知道愛,或至少正在學習,而給了妳那個定義的人只是要求妳去排斥、去輕蔑、去恨。

 

陸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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